夜读 | 宋元:老知青林牧洋(有声)

  林牧洋是我中学同学。说是中学,其实我们连第一册都没读完,十几岁就一起到湘北当知青。我们在同一公社,我在团坳,他在七里溪,隔三十里。白天要出工,晚上出门墨黑,要打手电,三十里会走到天亮,所以难得一见。突然有天他搭信来,说要结婚了。真是闻所未闻。我不觉得林牧洋比其他同学老成。他瘦长脸,除开头发自然卷,跟多数人一样正常——结脑壳昏?

  当然我冒雨还是赶赴婚礼了。有同学情义,也有好奇的成分。他们是公社最先结婚的知青,那也是我平生参加的第一个婚礼。婚宴借生产队仓库举办,拆两张门板当桌子,三十几个人,有知青有社员,包围着吃。记得在萝卜白菜之外,居然有一大钵肉汤,上面浮很厚一层油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简直奢侈。吃完,泥一脚水一脚往他屋里走,推开门——真是柴门,手指宽的缝,土砖墙上有红纸剪的双喜,此外无半点新房气氛,蚊帐上盖块塑料布,茅草屋顶正漏雨,滴得啪嗒啪嗒响。新娘子于是哭泣,竟至嚎啕。我完全被惊到了。新娘子叫俞恒意,也是同学,身体瘦弱。同学们于是纷纷劝慰,温言热语,又谈及中学的种种,才有了年轻的笑声,大家还唱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天我离开七里溪已近半夜,手电光射穿细密的雨幕,路上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侯宝林的相声。

  长沙中山路三角花园后面是府后街,林牧洋的哥哥林牧海,住二条巷腰上。一间房隔做两间,前屋摆饭桌、煤炉、水缸、靠背椅、案板和碗柜。后屋两边靠墙放双人床,边上是国漆的五屉柜。林牧海夫妻在通用机械厂上班,经济条件比一般人好点,结婚七八年了没有小孩。据说去过医院,医生说将来医学发达了,可能会有办法。林牧海夫妻脸上长年挂一副苦相,隔一百步都看得见。他们跟别人话不多,两个人自己话也不多。有天,天刚亮,爆竹声大作,一条巷子人都惊醒了。硝烟散尽,人们看见林牧海站在门口,手里提只竹篮,里头放的不是小菜,是一个裹在毯子里的毛毛。受到惊吓的毛毛放肆哭,跟要喘不过气一样。林师母伸手去摸毛毛,很轻地摸,要毛毛莫哭。林牧海指着毛毛对大家说,不晓得哪个丢在我门口的,不晓得哪个,吓我一大跳。他很少这样朗声讲话。有经验的人指出,长沙风俗历来如此,要放挂鞭子。还说,肯定是了解情况的,晓得你没有细伢子。又有人说,多半是没结婚生的,只好送人。再有人说,那不正好,林师傅又不是养不起。接着林牧海从篮子里寻出张纸条来,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大家围紧了看,有人宣布,是妹子,那多半是重男轻女。再一算,便有女人尖声道,作孽作孽,只十几天大,林牧海,你快点去买奶糕,买六一牌的。

  过了半年,由大家作证,递了一应材料,填写相关表格,林牧海抱着毛毛到派出所上户口。短头发的女户籍说,哎呀呀,卷头发,几多漂亮啊——毛毛叫什么名字?林牧海说,双木林,大小的小,溪流的溪。户籍就拿博士牌钢管一笔一画写:林——小——溪。

  林小溪喜欢哭,一哭,两夫妻就轮流抱着她,宝贝样的,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回走。林小溪进长治路民办幼儿园了,穿白兜肚,每天口袋里装块牛奶法饼,怕她饿。林小溪进储英园小学了,书包里有最时髦的塑料文具盒。中学林小溪读的是北区局关祠的十四中。成绩好,初中毕业后考到荷花池的“长沙师范”,毕业后分到政府幼儿园,工作好,人也越长越漂亮。

  林牧洋在乡下十多年才返城回长沙,已婚知青——想回城政策上难度大。得空我和他也见见面,叙旧,面对日新月异的社会,我们多少有些惶恐,像没有拿到车票的旅人。林牧洋请我参加林小溪的婚礼,在通程大酒店。婚礼有个环节特别。音乐声中,一对新人朝新郎的父母鞠躬说:感谢爸爸妈妈,又朝林牧海夫妇鞠躬说:感谢爸爸妈妈,再朝林牧洋夫妇鞠躬说:感谢爸爸妈妈。

  如是者三。

宋元,1952年生,长沙人。1983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杀入重围》、散文集《为往事干杯》、随笔集《他们》、长篇报告文学《轻轻松松上哈佛》等。


【作者:宋元】 【编辑:罗亚坤】
关键词: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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