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邱海云：一生的秘密（有声）

　　在那之前，我根本就不懂我的父亲。
　　父亲在我眼里，是一个寡言的人。退休之后的他，常常慵懒地躺在家里唯一一张摇椅上，心满意足地喝着一杯白开水。看到我走过时，他笑眯眯地问：“要不要坐这张椅子？”我摆摆手，拒绝了他的盛情邀约，说：“一会儿给老妈坐吧。”父亲便像个赌气的孩子，坐在那里晃来晃去：“不，那我自己坐。”这张摇椅仿佛是身份的象征，在他心里大约就如同《权力的游戏》里铁王座在七大王国的地位一样吧。
　　但大多数时候，他在家里坐立不安，母亲又重提十几年前的往事，当她开始以“你难道不记得”这样的句式开场时，父亲悄悄地离开那张摇椅，慢慢地踱到餐厅，放下他的杯子，然后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走出家门，和他的好友们下棋去了。
　　据说他的棋艺奇差，等对方大吼一声“将军”,他这才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按住自己的老帅，然后挥起另一只手说：“不行，不行，我这没看到呢！重来，重来。”老友们知道他这性子，便让着他。但要是新来的主可就不一样了，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叫道：“输了就输了！你怎么还悔棋耍赖呢？”父亲一看形势不对，不服气地说：“那再下一盘。”
　　退休后，父亲的其他娱乐活动都被母亲禁止，仅剩下一项爱好就是下棋了。他年轻的时候大约也是一个文艺青年，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尤其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曲。但母亲对什么《甜蜜蜜》完全不感兴趣，并且还把父亲花高价买的磁带都扔进了垃圾堆。
　　父亲会为了一件事而放弃下棋，那就是去车站接我。从上大学起，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去我下车的地方接我。他接到我的时候，总是一把抢过我的行李扛着，然后打量我一眼。冬天的时候，会说，你怎么穿那么少，不冷吗？然后父女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回家。大二的那年我瘦得厉害，体重从之前的80余斤一下降到了70来斤。父亲见到我的第一眼，吃惊地问：你在学校没饭吃吗？回到家之后，偷偷地问我妈，你是不是没有按时寄伙食费去？
　　父亲一直是这样，话少得可怜，也很少和儿女们交流。有时，他坐在摇椅上发呆，目光望着窗外。我在旁边看着他，心想，我和父亲隔得这样近，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父亲有一个本子，经常看到他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后来，父亲走了，走得很突然。突然得我不能接受自己忽而就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追悼会上，听着来自各方的悼词，我觉得很陌生，我在想，他们所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是的，我似乎从来就没有懂过我的父亲。
　　父亲走后，母亲把他的那个本子找出来给我看，我细细地翻着，里面摘抄了一些新闻，还记录着哥哥考上中专之后，老家亲戚们给的钱：大伯20元、姑姑30元等等，还写了一行字：一定要还，人情切记一定要还！
　　而在本子的最后一页写着：邱道月要成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这就是半辈子都在下井挖煤的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吗？
　　记得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过春节的时候，父亲喝了点小酒，高兴地说：我还真不容易呢，把儿女都培养成材了，还培养了一名大学生。母亲却很生气，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呢？儿子只读了中专，他本来成绩那么好。父亲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以前的中专和现在是一样的？你不懂，你不懂。父亲边说边摇头，他放下碗筷，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灯，拿出了他的本子。
　　我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我紧紧地抱着这个本子，仿佛这里面藏了父亲一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