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声如雷鸣

　　文 | 周梓翔(高三学生)

　　外公的鼾声如雷鸣，如龙吟，如虎啸。似乎要将他毕生的故事与经历通过鼾声释放出来。但可惜，回应他的只有外婆安静的呼吸声与墙上滴答的钟声。

　　小时候睡觉时旁边的卧室里总是响起外公的鼾声，而我根本不知道这声音代表了什么。于是我跑去问母亲，母亲挥挥手，让我去问他自己。我实在不好意思，于是又去问外婆。外婆捂着嘴偷笑，无奈，我只好走近坐在门前抽烟的他。他老脸一红，不耐烦地挥挥手，把我撵走了。

　　当我知道这个声音的含义时，他在我心中的威望一落千丈。但是不得不说，那声音的确算得上洪亮。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睡眠状态只能用“惨淡”形容。于是，我每天像和时间赛跑一般，早早洗漱，上床睡觉，争取在他之前进入梦乡。时间久了，我也可以在如雷的鼾声中，摘下耳塞，沉沉睡去。那鼾声掩饰了我晚上溜出去与伙伴们玩耍发出的声音。掩饰了我偷偷外放的收音机的声音。那鼾声像一道屏障，所有鼾声以外的声音都只能屈服，被乖乖地阻挡在外。

　　就要离开家乡，冷风划过我的脸颊，他送我到长途客车面前。我摸着他未剪的大拇指指甲，身子一闪，便飞快地上了车。连一声告别都没有。我蹭在玻璃窗上，玻璃上寒冷的冰雾压住我的鼻尖。灰白的天际连一片云都没有，望着他缓慢远去的背影，我期望他能回一次头。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我来到了繁华的都市，这里比乡下的条件不知道要好出多少。但我却觉得我并不属于这里。我像一只被猎人包围的怪物，只能躲在洞穴里失去自由，徘徊在幽暗的角落瑟瑟发抖。更严重的是，我开始彻夜失眠，翻来覆去，但那睡意却像一个虚幻的影子，我只能徒劳地看着它在我身边彳亍。母亲很担心我的情况，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要回去一趟。她当然是不同意的。我便和她吵了一架。她最终还是准许了。她在送我去车站的路上无奈地说：“你发起怒来，真像一只发狂的小兽。”

　　回到了家乡，当我踏上那熟悉的水泥路时。我感觉无比的踏实。我感觉又变回了我自己，血液从心脏流到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兴奋的喊叫，虽然我被冷风吹得抬不起头，但内心却像一块火炭般滚烫。我终于迎着微弱的黄色灯光走到门前。我准备打电话叫他帮我打开巨大的卷闸门，刚准备拿出手机，一只黝黑的手从卷闸门的底端伸出来，那金属门像避之不及一般向上蹿去。一阵冷风掠过，我却感到他厚重的身体帮我挡住了一切。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微微点头：“我看见你了。”我突然想起从我们家唯一面对车站的窗口看到的一个苍老坚毅的身影，当时我还没放在心上。

　　我有点哽咽。

　　到了晚饭的时候，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头顶中间已经秃了，其他的头发像无精打采的士兵一样守卫着剩下的地盘。圆脸上留下的皱纹如刀割一般，眼睛浑浊但并不呆滞，嘴边挂着花白的扎人的胡子。双臂精壮的肌肉显露出来，皮肤被阳光晒得发干粗糙，手上点缀着一些老人斑。因为劳碌。拿着筷子的手略有些发抖，即使他倔强到不愿承认，但我仍然要说，他老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周围全是黑暗。外面的风声在鼾声的掩盖下，有些微小，还有墙上的时间流过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我变成一个盲人，只有声音，那些色彩都不属于我。我被他的鼾声包围着。我突然意识到他的鼾声代表着什么，它代表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更重要的是我恐惧这声音的消失，就像我恐惧失去他一样。我的潜意识里需要他在我身边。无论是之前他带我学会行走，还是现在我在他的鼾声中入眠。我人生中第一次对死亡与时间的认识，竟然是因为他的鼾声。但不管怎样，那个声音，至少现在仍然洪亮，我无比舒适妥帖，灵魂安稳，我又找到了我丢失的睡眠。缓缓地转个身折一下被子，向黑暗跌落。

　　突然，我被寂静卡住了喉咙，眼睛硬生生地睁开，我觉得外面的风声呼啸得如此清晰，我的心跳停了一拍，鼾声消失了。是的，消失了。我瞬间从床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公的卧室冲去。我看见了阳台上缭绕的烟雾，无奈摇了摇头，嘴角却开始扬起。我再一次松懈了下来。

　　我踱着步子走上去，他绝对听到了我的步子，但是像送我去车站那次一样，他没有回头。我像他一样靠在阳台上望着他的侧脸，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个虚化的轮廓。他一直有这个习惯，喜欢半夜在阳台上——在黑暗中抽一根烟。或许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我都快要忘了他这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