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父亲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头发几乎挨到火苗。他手持毛笔，在墨汁里轻轻点了点，然后在旧作业本上挥毫。墨汁里兑多了水，写出的字墨色轻淡，一律向左倾斜，一笔一画却极认真……
很多年了，我脑中还清晰地出现这个画面。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命运坎坷，却重视读书。可惜那时农村物质水平低下，家庭重担全落在作为长子的父亲身上。每天上学之前，少年时的父亲得先到山上砍担柴；放学后，要煮饭喂猪。因挣的工分不够，一家人难得吃饱。尽管父亲成绩优异，初中毕业后他却无法继续升学。不久，爷爷突发脑溢血过世。那个冬天，14岁的父亲在冰冷的河里洗干净爷爷的棉衣，穿在身上就开始了拖大车生涯。他每天拖着数百斤的砂子，沿着湘江辗转上百里。与母亲结婚后，当石匠的舅舅带父亲学了几个月的徒，自此他就与石头作伴了大半辈子。说起以往，父亲并不埋怨什么，只是叹气。
地处穷乡僻壤，还要供四个孩子读书，沉重的生活压力如巨石压在父亲身上。卖苦力为生的他，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打石头，有时给人做泥工，每天累得黑汗水流。他甚至走街串巷贩过咸鱼干辣椒，收过荒货废品。长年的劳作，父亲不到四十岁背就驼了，满面皱纹。尽管父亲从事最苦的活计，他却热爱阅读。下雨天无法出工，他便坐在灶前看书，有时入迷了，吃饭也要叫多次，才恋恋不舍地拿开书。有几年，他还恋上了书法，晚上收工就是练字。因没人指导，甚至没有临过帖，他的毛笔字进步不大。我们喜欢阅读和写字，就与父亲的潜移默化有关。
父亲对我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孩子，要发狠读书，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只要看到我们做作业，他就什么活都不让我们干。而且，我们家女孩和男孩一样看重，不像当时有些村里人，女孩初中毕业就让外出打工，甚至为了供儿子上学，逼女儿辍学。父亲常对我们说：“你们读书赶上了好时候，有明亮的学校，有认真负责的老师。”他们小时的学校就是一个老庙改造的，课桌是几块土砖垒的，凳子是学生自带的破板凳，一不小心便摔个四仰八叉。
一直以来，我们发奋读书，不肯落后，破旧的墙壁上贴满了“三好学生”“优秀队员”等奖状。1997年，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多年没有出过大学生的村子沸腾了，道喜的鞭炮整整响了半个月。那个夏天，父亲最为欣慰，即使为借我的学费，他赔尽了笑脸。后来，两个弟弟相继考上大学。村里来了外人时，乡亲们就指着我家介绍，这家爹娘是卖苦力的农民，但出了三个大学生。家里还是那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土砖房，父亲的背更驼了，母亲的头发更白了。大学毕业后，我们都考到机关工作。等我拿到工资后，才慢慢还清所欠的学费。等弟弟成家后，老家新建了两层的楼房。新屋落成那天，父亲脸上放光：国家政策好，社会讲公平，你们命好！
等到我的孩子读书时，上学条件更是优越。绿草如茵的操场，生动活泼的多媒体教学，老师们个个博学多才。无论软件还是硬件条件，与我们那个时代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每次，父亲看到精准扶贫尤其是教育扶贫的报道，总要感慨：这一代孩子的命更好！是啊，这个时代再也不会有因是女孩子而不让上学，或因贫困被迫辍学的事发生了。
如今父亲已过世，看到他曾过用过的农具，他耕种过的田地，往事如电影般在我脑海里放映。我觉得，虽然父亲读书不多，但他是位智者。父亲所说的“命”，其实就是时代。一个人的命运总和时代紧密相连。我相信，随着祖国的繁荣昌盛，我们每个人的“命”会越来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