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爽英
小时候住在长沙东边乡下,这里到处是田野菜地。春暖花开,早春时节,荠菜遍地生长。荠菜自然生长周期长,但能够食用的时间很短,一到三月三,荠菜就已经老了,只能荠菜子煮鸡蛋。一般来说,荠菜嫩叶少,要摘好多株荠菜,才可炒出一小碗。一个春天,也就能采集几次吧。过了时间,叶子就长老了,不能吃了。
在我家,每年总有一次,父亲会郑重炒上一碗荠菜,让我感受春天的滋味。我开始不敢品尝,父亲说:“这是难得的美味,叫做春色入农家。”他说这话的时候,总会用阳光般温暖的眼神看我,他笑起来脸上还会现出两个酒窝,露出白色牙齿。因为他的鼓励,我冒险尝了一口,没有什么感觉。再多吃几口,反而品出其他蔬菜没有的清香。
那种味道很特别,有的人可能不喜欢,而喜欢的人会心心念念。我尝试以后,就总想吃。可父亲在每个春天里都只会做一次。他说:“君子尝私味,做人不要贪心。”
父亲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他高中毕业,会写文章,会画建筑图纸,带领过一支建筑队,还做过国营饭店的经理。只是因为特殊原因才从城市转到农村生活。他常常教我写文章练字,读古诗,还为我小学的演出改写歌词。他有文化,讲话总是透着文人气。但是因为从小没有种田种菜的经验,父亲到农村以后的境况可想而知。可惜我那时候太小,还体会不到他的苦,只记住了他的笑容。
我十七岁那年春天,一个平常的早上,天阴阴的。父亲突发心肌梗塞去世。家里的餐桌上,从此再没有出现过荠菜。我渐渐忘记了那个关于春天的仪式,可荠菜的味道却留在脑海中,某一个隐秘的角落中,不再提及。
后来我慢慢长大,四周的田野菜地都不见了,全是建筑和工厂。关于荠菜的记忆,我几乎慢慢遗忘。有时在菜市场,看见有人摘了一塑料袋出来卖。那些被洗得很干净的荠菜,水灵灵的。我偶尔买上一些,回去清炒。那样的荠菜,味道有些淡,不复从前。食物的记忆,不是单纯的味道,还有氛围、情感,和一起分享过的人。那些深藏于心的东西一旦失去,味道也就失去了灵魂。我越来越不愿意买荠菜,即便因为卖菜者的热情买了,也会觉得稀松平常,心无涟漪。
近日某天清晨,在楼下花园散步。转了几圈,不经意间回头,发现一株荠菜。它长在花园边缘,不起眼地开出了白色小花。平凡到如果不是喜欢过它的人,根本认不出来。我蹲下,看它的叶子很有力量地长开,最下面的几片还沾着泥土。白色碎碎的小花朵从直立的小茎顶端冒出来。它开得那么理直气壮,又那么动人。
我静静凝视着它,心弦仿佛被悄悄拨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