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自谓其诗，“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既是随时敏捷，便难得沉郁顿挫。沉郁者，悲哉秋之为气也；顿挫者，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得之，得之，沉郁顿挫，春难得，夏难得，冬难得，但有秋风萧瑟可得之。杜甫之诗，最得其本色神韵者，多是秋日天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这诗，其文气者，有解人解，前六句“飞扬震动”，后两句“软冷收之”，果然顿挫；前六句者，都飞扬震动，也是大概言之，譬如首句，气象宏大，次句便收拢目光，小有顿挫了。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析老杜颈联，云其十四字含八悲：“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

　　秋之为气，吹入文气，杜甫不止这首《登高》，其《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是秋气沉闷，文气郁闷，心气烦闷。百度杜甫秋天诗，跳出许多诗句来。杜甫其人，怕有点霜气横秋的；杜甫其诗，怕有点华星秋月的；杜甫其气，怕是有点秋风萧瑟的。

　　秋风猎猎，春风习习，阁下别以为杜甫什么都是“待到秋来九月八”，他也过“豆蔻梢头二月初”之日子的，“随时敏捷”嘛。春来了，天气新了，杨柳风吹面了，彩蝴蝶飞眼了，杜甫文气，秋气不再，转了春气：“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杜甫啊，杜甫，我原以为你都是一副秋茄子脸，谁想春花开了，春风吹了，花蝴蝶飞了，你老人家，兴冲冲，喜滋滋，跑到黄四娘家去了。流连戏蝶，蝶与谁流连？蝶者谁，戏者谁？“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庄周是蝴蝶不？“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蝴蝶之梦为周与？”有花心人乱解花心，说庄子此文隐秘，庄子变蝴蝶，是门人为掩盖隐情编造的，这自然有些乱扯，不可信不可信。

　　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杜甫这首诗，一改满面秋霜，转而春风满面，真难得有一股孩子喜气的。这孩子气何来？来自春来天气。于诗人于作家而言，风，不止吹来春，更会吹来字，吹来词；不止吹来字与词，更会吹来情与绪；春风文字，春气词语，与心情链接，与心气贯通，其文气自然便是清新流丽，春心荡漾。

　　天气含有心气密码，心气含有文气奥数，似乎是人们作文一条潜行心底运行的隐秘逻辑。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这诗写的是贵夫人之流，其奢华，其作威作福，其招摇过市，以杜甫脾气，那是七分恼，八分悲，九分气，十分恨的。缘是天气好啊，杜甫在这诗里，纵使讽刺，纵使鞭挞，也多了几分平和，多了几分调侃，多了几分诙谐。这般文气，搁秋日，搁冬朝，不会这般怨气里含喜气，以喜气抒怨气。

　　听说台静农先生越写越生气。林文月说台公写了文章，发表之前，台先生要她先读一读。台先生说：“你看怎么样？文字火气大了些，会不会得罪人？”林文月说：“恐怕会哦。”祸从口出，灾从文出，“那怎么办？”林文月给打气，“管他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得罪人吗？”台先生听了说：“你说的也是。我越写越生气。”

　　越写越是生气，越写越多火气，这是什么时候写的？恐怕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四娘家桃不盛开。天气热，热夏天来了，热得人一包子火，一肚子火，一脑壳火，文字都在肚里生起了火，在脑里升起了火，熊熊火腾燃于脑门顶去了，指定便是怒发冲冠。还是说杜甫吧，其《三吏》，不是写于盛夏，也当作于暮春——天气燠热起来了，诗歌火气也大起来了：“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这事让人愤怒，实在是题材里头含怒气，题材含怒气，天气也含火气，题材怒气借了天气火气，杜甫之《三吏》便正气凛凛，便怒气冲冲，便火气熊熊，便文气勃勃。天气作用于人，人作用于心，心作用于笔，笔作用于文，文作用于气。天气与文气，便这么贯通一气，一气呵成。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王维这诗，便是一首天气作用于文气之诗。若照我来谬论王公《春晓》，便是天气预报体式：诗风：热风转冷风三级；心情：忽晴，忽阴；温心：最高温度：热度，最低温度，零摄氏度；文气，暖锋面，锋后转晴，冷锋面，锋后多大风降温天气；感受：像雾像风又像云——朦胧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