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满目乾坤一倚楼
■易石秋
公元768年那个寒冷的深冬,一条小船把他悄悄地带到了岳阳楼下。
尽管自公元765年四月告别暂住地成都,他沿长江漂泊已历4个年头之久,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尽管此时已经百病缠身、面黄肌瘦,不知何处才是归程,但无论怎样都拦不住他心中的向往。甚至来不及抖落满身的风尘,他就迫不及待步履艰难而又坚定地登上了岳阳楼。
凭栏远眺,他不禁悲喜交加。也不知道多少年了,这一片苍茫的水,这一座巍峨的楼,一直就在他的梦里,正如他年轻时对未来人生的美丽遐想。如今梦中的幻影已经化为了眼前的现实,凭楼临风,面对满眼湖山,这应该是怎样的惊喜呢。但是且慢,时间呢?几乎转瞬之间,青春与生命就已经从时间的滚滚洪流里无情地逝去,只剩下往日依稀的旧影与累累的伤痕。“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尽管乍看之下平淡如水,但他的心中此时该是怎样的波汹浪涌浮想联翩,其中又凝聚着他内心多少“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的无奈慨叹。
他也曾是名门之后,也曾受世代“奉儒守官”的熏陶,一心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也曾壮游天下,豪情满怀地宣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10年的长安寻梦之旅,在奸相李林甫编导的“野无遗贤”闹剧中无奈地收场,直到公元755年44岁时才由生活所迫,当上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这样一个比弼马温还小的官职。当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带着一身疲惫回家省亲时,才知道小儿子已经活活地饿死了。他悲愤莫名,结合自己长安10年的感受与沿途的见闻,将“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的人间惨剧提炼升华,化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愤怒谴责,化作“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的深深忧虑,奋笔写下了不朽的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当“安史之乱”的滔天浩劫发生的时候,已将家搬到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避难的他,听说了肃宗即位,立即只身北上,投奔灵武。谁知途中不幸为叛军俘虏,押至长安,与被俘的王维一起被严加看管。所幸因为官小,他没有被囚禁,当郭子仪大军来到长安北方,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城西金光门逃出长安,穿过对峙的两军到凤翔(今陕西宝鸡)投奔肃宗。当唐肃宗看到满面风尘麻衣赤脚的他时,不禁大为感动,封了他一个“左拾遗”,尽管职位不高,但是属于皇帝身边的人。原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以此为契机创立一番事业,以不负平生之志,于是他拼命工作,从来没有顾及个人安危,当房琯被贬之时,他不顾地位卑微,为房琯求情,被唐肃宗贬为华阴司功参军,并打入永不重用的另册。从公元759年开始,他就辗转于蜀中,像一只沙鸥一样,漂泊于西南天地之间将近10年之久。
从“昔闻”到“今上”,看似刹那芳华,实际上浓缩了他波澜壮阔而又颠沛流离的一生呀。
但他始终是属于天下的,绝不因为个人的际遇向隅而泣,尽管他也承受着音书断绝“亲朋无一字”的痛苦,更饱受病魔与孤独的煎熬,深知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他目光所及永远都是浩浩宇宙、泱泱华夏、芸芸众生,是西北边陲的战火,是颠沛流离的涂炭生灵。他远没有某些诗人自诩的“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这般的豁达,他面向战火硝烟“凭轩涕泗流”,任泪雨滂沱,任泪尽眼枯。因为他见惯了“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的夫妻离散,见惯了“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的骨肉分离,见惯了“新鬼烦冤旧鬼哭”的人间惨状,知道国家与人民最需要什么。他极目湖山,心中已经远远不只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那么简单,胸中的清气足以吞下无数个云梦,目光早已飞越吴楚的分界,感到整个世界都浮荡在浩瀚洞庭之上,更浮游在他的心中。于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喷涌而出,成为“雄跨古今”声震寰宇的诗行。
“杜诗范记高千古,山色湖光共一楼”,千年之后登临名楼,你仍能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他思想的撞击。是的,在天地苍茫宇宙洪荒的变幻之中,很多的人物、事物、景物都会成为过眼云烟,湖泊可以变为桑田,楼宇可以化为废墟,唯有精神不会衰老,唯有思想永放光芒。
是的,他就是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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