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系英雄
士兵是伴着歌唱成长起来的。
那套绿军装刚穿上身，只听带队的王连长一声“集合！”兵们便慌慌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待大家稍微安静下来，连长呼点了名，这时离出发时间尚早，连长便大着嗓门问道：有没有会指挥唱歌的？连长连叫了三遍，才见一个小兵怯生生地站起来：我指挥得不好，那就指挥唱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吧！那小兵浓眉大眼，颇像刘德华，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三大纪律，预备，起——”下面便咿咿呀呀地跟着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如此翻来覆去两三次，如同一只破旧的录音机，嗡嗡隆隆之后，便再没有了声音。“我来！”一个瘦高挑在勇敢小兵的激励下也不禁跃跃欲试起来，他潇洒地做了个停的动作，便重打锣鼓另开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预备，唱——”他的声音倒是高八度，在火车站上空像个曳光弹一样辉煌地闪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反复几次之后，仍没下文，余音袅袅之余，只听火车的隆隆声由远而近。王连长打个手势叫停。歌声随着隆隆的车声愈加遥远而微弱了。
到部队后，第一次集会便是学唱歌。只见教歌员随便从哪里找了根小木棍，站在大黑板前，嘴里一直在嘟嘟囔囔地“嗦嗦，咪咪”地哼哼着找感觉，那陶醉的神情让你嫉妒得要死，自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音乐无穷超凡的魅力。我在后面使劲地伸长了脖子，才见早已用得发白的黑板上写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知是不谋而合，还是偶然的巧合。教歌员待感觉找得差不多了，简单地讲了一下注意事项后，便开始教歌。首句便是“革——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如此学唱两遍，又将歌词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新兵连学歌”的笔记本上（厚厚的一本，我至今珍藏，每当打开，似乎还能听见年轻的歌声）。待教歌员再度起唱时，战士们早已不甘寂寞地嗡嗡隆隆起来，虽说不时这儿一句“第一一切”，那儿一句“第七不许”声此起彼伏，倒也总算唱了下来。此刻再想起火车站广场上两位新兵老兄的折腾，才不觉微笑了：原来如此呀！
有了这开天辟地的第一回之后，你听吧，饭前一支歌，“革命军人……”；行军路上一支歌，“革命军人……”；大型集会前一支歌，“革命军人……”。有时为提高学歌的效率，往往以班为单位唱，以排为单位唱，以连为单位唱，时不时班与班之间、排与排之间还可来个小会战什么的。那些日子，战士的梦话都是“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早把磨牙、呼噜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歌声就是精神状态，歌声就是情绪的晴雨表，就是做好思想政治工作的锐利武器。哪个班歌声不够响，排务会上排长便开始点了：××班，回去好好练练。××班便好似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个个觉得低人一等。班务会上，班长便讲，下步一个个唱，一个个过。说归说，大家都还是蛮自觉的：下课时，厕所里，以至哨位上，甚至睡梦里也是“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这样的光景可能有两三天时间，因为下一首歌《当兵的历史》，下一首歌《咱当兵的人》，下一首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又要叫你学唱。部队虽然不是培养歌唱家的地方，但绝对是一个盛产军旅歌手的地方，一百首歌，他能让你一两个月学会。
歌声是此起彼伏的，有士兵的地方就有歌唱。同样一首歌，战士唱起来，是真、是爱都写在脸上，体现在行动上。一首“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我们都是人民子弟”，让班里的工作大家抢着干，因此班里的工作大有起色。“团结就是力量”也就不再是抽象的真理，而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了。操场上的大喇叭里，传来了“谁英雄谁好汉，训练场上，比比看，比比看”……盈耳的尽是一曲曲高亢激越的《听党指挥歌》《严守纪律歌》等。咦，哪儿传来了歌声？哦，原来是新兵二连在课间休息时唱歌呢。士兵们生活在歌的海洋里，忘记了训练的艰辛，忘记了军营的单调和枯燥。
部队是个时刻充满男子汉气息、充满火药味的地方，凡事总爱分出个一二三来。部队是个充满阳刚之气的地方，谁大谁小，谁怕谁呀，拉出来比比，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比就比吧！不就是最后来个“一二三——四”吗？这时期有点文采的便被请出来写朗诵词、为歌曲串词。我就经历了这么一回，被模样看上去很有学问的教导员点名叫了去写。结果是整整憋了两个训练日，憋出一段自以为得意的精彩篇章，其中一句“训练场，热血扬，夕阳下，念故乡”，自诩能和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相比。最后串词的节骨眼上，又有一个新兵连的名叫马兵的同志一句“歌声飞扬在训练场上空，此刻我的心儿啊，热血沸腾”，得以在歌唱前朗诵，我的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比赛那天朗诵开始，虽然口音里不时会透着玉米棒子、烤地瓜之类的气味也不打紧，但见指挥漂亮的一个“唱——”的手势，背后一二三四的合声，足以感天动地。无论哪个单位都是不甘示弱的，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是有十分力气不使九分九的主儿。请注意看：百十号士兵齐刷刷站着，精神饱满，个个像小老虎似的，待歌声一起，刷，头全部向右看齐。有时唱着唱着，冷不丁从背后飞舞起一面军旗，只一闪，上写：“人民军队忠于党”，高举过战士的头顶，下面掌声刚起，刷的一个敬礼，齐刷刷的白手套呀，那可是新兵连司务长精打细算了半个月才为百十号官兵购置而来创特色争第一的呀！其实，比就比了，士兵们坦荡着呢，把调起高了能唱，起低了也能唱，领唱合唱，可着嗓子吼呗！回来的路上，输也唱，赢也唱。每次集会前，值班员都会往队列前一站，习惯性地两臂一抬：唱支歌。
当你那首歌都唱熟了的时候；当你那首歌单个唱唱不下来、合唱时却一唱千里的时候；当你的喉咙一吐一吟一吼都有歌韵的时候；便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当兵的小伙儿爱唱歌，唱起歌来乐呵呵……嘿，真是乐死人，真是乐死人……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每首军歌，唱着的都是来自军人内心的故事，都是军旅如歌的生活，是士兵的胎记，是士兵军旅年华必备的干粮和陈酒。当一首首军歌联唱的时候，你常常觉得歌唱就是生活，士兵生活就是歌唱。军歌是永远的流行歌。士兵的歌唱就是最美的歌唱。
（文章节选自《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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