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丽霞
年前,父亲托人带东西过来。两大袋,里面塞满了牛羊鱼肉,还有春联。带东西的朋友约好下午两点五十在公交站等,父亲整整提前一个小时到。在家烤火的我,劝父亲进旁边的店子躲躲,他固执地在寒风里等待。三个小时后,再次打来电话,确认东西收到,他才安下心。
像这样从娄底到长沙捎带东西和春联已经十年了。刚来长沙的时候,我说图书馆、文化馆、社区、小区都有名家送春联活动,可以自己去求一副就是,好麻烦,没必要带过来了。父亲总觉得贴春联是过年的大事,疏忽不得,照样托人带过来。大袋子里面有母亲做的腊肉、瘦肉条、香肠、霉豆腐……上面放着用塑料管和报纸包了两三层的春联。
春节被定义为新年,始于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但贴春联开始于宋朝, 最初写于桃木板上,称“桃符”。陆游”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王安石名句“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的皆为贴春联。宋代,桃符由桃木板改为纸张,叫“春贴纸”。明代,桃符才改称“春联”。
红彤彤的春联是中国人欢迎春天的标语,标语挂上,春天才算跨进了家门。
其实过年贴春联儿时并不关心,目光更多地放在父母自己做的油酥蚕豆、鱼皮花生、橘皮糖上,直到自己成家。但每年过年写春贴、贴春联还是父亲。父亲从儿时起便喜欢书法。他从乡下到一座矿山工作,兼宣传工作经常写大字报和标语,后成了一名老师,加之家庭负累重,毛笔字写得少了。退休后,父亲又捡起了书法。报了老年大学书法班。家里桌上、沙发上放的是字帖,用来练字的废报纸、纸张。父亲加入了省书法协会,作品不时参展,或出现在作品集里。
当空气中飘着腊肉腊鱼、鞭炮香,父亲除了忙着打扫,做扣肉、煮甜酒,还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写春联。他买来撒金红纸,戴着老花眼镜翻书、上网查资料,用力地写下一副一副对联。又一副一副送给亲戚、朋友、邻里、老乡。父亲将美好祝愿写进春联里,家里人多的父亲写“福星四方照,家和万事兴”;有开公司经商的写“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宝进家门”;来年有高考学子的“云外蟾宫攀桂树,广内四库有华章”……父亲送春联时,老辈子过年时人与人互通往来的喜庆又回来了。
我搬了家,离父母远了,改为父亲托人带春联。
我常搞不清春联的次序。父亲叮嘱:面对大门,上联贴右边,下联贴在门的左边。一般上联最后一字是仄声也就三四声,下联最后一字是平声,一二声。万事都有因果,对联也是,先有因是上联,后产生果为下联。也有按时间先后和空间大小区分,时间在前的为上联,在后的为下联……
父亲怕我疏忽,仍然在春联背面标上下联。过年常是贴好春联后,再开车回家和父母吃团圆饭。清早父亲电话来了,问春联贴好了吗?出发了吗?半路上又有电话,到了哪儿?每分每秒都在盼望等待的焦虑和喜悦中。
贴春联在父亲也是很重要的事。父亲贴春联不用胶带和胶水,而是用面粉和水调配出糨糊。父亲说这样贴得牢靠,春联一年都不会脱落。我说我来贴。父亲不让,七十六岁的父亲坚持搬出凳子,自己爬上去。我在下面端着糨糊。父亲将贴了一年,颜色暗淡的旧春联揭下来,连上面的碎片也一一清理干净。破除旧时不好的,用一面干干净净的墙迎接新的。新春联横平竖直,细细抹平,不能有半点突起,像从墙上长出来。
看着戴着帽子,白头发仍然倔强挤出来的父亲。辞旧迎新,辞中有轻松也有惆怅,迎里有期盼也有畏老,心情很难说是单方独味的喜悦。希望和父亲贴春联的日子长长久久。
新年的钟声响起,父亲推门而出,点燃鞭炮,在燃放的亮光里,门前的春联格外红:“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