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冬
家乡的茶,有种特别的气质,让人想起“陈年”“旧”之类的字眼。
在家时,喝开水多,喝茶少。茶杯内壁白色,泡过几回茶就渐渐变成黄色,需用牙膏擦洗。我懒,隔久了未洗,茶杯不能看,因此,宁愿喝白开水。
去年三月来到长沙,工作、陪读。孩子上初一,我下班后回家做晚饭,饭后搞卫生,再督促他练琴、写作业,每天都满满实实、有条不紊。我满足于这种充实、有奔头的生活状态,但奇怪的是,总有莫名情绪不经意袭击我,让我突然黯淡,陷入感伤,有时甚至欲要落泪。我不明白这情绪的来处。
某个晚上,我看到柜子里装过银花香茶的墨绿色茶叶盒,里面装的是家乡的茶叶和藤椒,不觉动了“泡杯椒茶喝”的念头。茶叶原是为朋友准备的。朋友爱茶,收藏了许多名茶,我没有名茶可赠,就赠乡里土茶,这是他在市场上买不到的。此外,我们家乡泡茶一定要放椒,这个吃法是独特的。一动念,顿感之前的莫名愁烦有了寄托,意识渐渐清晰:那些突然而至的黯淡、感伤,是乡思啊。
烧水,洗杯子,放茶叶一小撮、藤椒五六粒。茶叶干黑,交缠成团,藤椒隐于其中。水开,滚腾腾冲泡,茶叶在水的冲力中打着旋儿,像花一样绽放。静置。两分钟后,茶叶已完全舒展,藤椒点缀其中,与之一起沉至杯底,归于静默。这个过程中,我不安的心绪一点点熨帖了。茶水清亮,茶叶已变作浅褐色,藤椒亦浅褐色,就是这种颜色,体现了家乡茶的气质,不像红茶酱红深沉,不像绿茶青绿如新,而是折中,那神韵分明契合了两个字:怀念。
捧茶杯于手中,因太烫,起先如抿酒,小心地浅啜,往往只嗍到一线水丝,伴着预先吸进嘴里的冷气,远未识到茶滋味。茶水温度稍降,开始小半口地喝,这时候水还是滚热的,但不烫嘴,冬天里,这滚热不仅驱寒,也能把心熨帖得热热的。小半口地喝着喝着,身体热乎起来,每一口喝进的茶水逐渐多了,茶的味道也清晰了,微甘或微苦,只要茶叶放得适中,哪种味都不会太浓烈,但那微甘或微苦,都有一种陈年的气息,与“故”字“旧”字有关,就像干豆角独特的“酸”“腐”气息,让人想起故乡的人,母亲父亲、奶奶、姨妈、舅妈、公公婆婆……将喝尽时,茶水温度又降了些,但还是偏热的,而不是温热,这时候用牙签捞起茶叶来吃,就是恰到好处——茶要趁热喝,温吞吞喝着没劲,茶热的时候茶叶柔软而有韧性,茶冷了茶叶就硬了,像放凉了的米饭回生一样。当然,茶若完全放凉再喝,是另一重体验,冬天喝之,满口冰咧咧的,刺骨之凉,是一种挑战;夏天的茶水放凉,喝之也能感到透心凉,但更多是回甘,叫人直呼“好喝”“过瘾”。茶凉透,茶叶就不好吃了,像嚼草。
我们家乡吃茶,必要放椒(有大黄椒和藤椒,藤椒更香更珍贵),且吃茶叶,不怕麻辣的人,还把椒一并吃了。记得小时候,奶奶泡茶总爱放很多茶叶,泡开后满盅茶叶,和茶水齐平,茶没喝几口就把一只翘着兰花指的手伸到一边,另一只手歪着茶杯滗茶水,淋在那不断搓动着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接着就用那洗过的食指和中指捞茶叶吃。奶奶和一些老人嚼茶叶的声音很好听,咕吱咕吱,脆脆的,还有节奏,像乐曲一样。我觉得很神奇,自己也尝试嚼茶叶,想制造出那样的乐曲来,可任我怎样调整力度和速度,或是从左边换到右边嚼,或是靠前一点嚼,或是靠后一点嚼,都以失败告终,我嚼茶叶的声音和奶奶她们嚼茶叶的声音总不一样,我嚼茶叶的声音就是没有她们的那么好听。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听的角度和距离不一样。等茶叶吃完,奶奶再喝一口茶,漱漱口,就把杯子里大半杯深褐色的茶水泼到门槛外面去了。那时候我以为,奶奶泡茶就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吃茶叶。我为这个发现偷偷发笑。多数人是不光为吃茶叶的,茶凉到适中温度,茶水大口喝尽后,不用手去捞茶叶,而是将茶杯扣于嘴上,于杯底拍几下,助茶叶进入口中,这般豪气吃茶的多是男人。
我以前不吃茶叶,不是茶叶不好吃,而是觉得从茶杯中捞茶叶不雅观。如今泡好的这杯茶,我却像完成一个仪式一样,郑重地把茶叶捞起来吃了,藤椒味道偏刺激,不敢吃,就留在杯底。这次的茶是母亲采摘并亲自制作的,藤椒是父亲买生椒来晒干的。茶叶不老,亦不太嫩,微苦,柔韧,有嚼劲。藤椒很香。嚼着满口茶叶,有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愁绪已无影踪,心神得到抚慰和归置。
自此,“喝椒茶”成了我的依赖,每天晚饭后,洗完碗、拖完地,喝茶的愉悦就预先到来了,烧水、洗杯子等准备工作巴不得能跳过去。人的情感煞是奇怪,我想不到,习惯这一“依赖”后,家乡茶竟拥有了某种神奇的功效。越习惯越治愈,人疲惫时,工作中有什么不愉快时,孩子跟你闹别扭时,莫名情绪低落时,只要想到可以坐下来,慢慢喝一碗滚热的椒茶,心里就踏实了、安宁了,待茶喝完,更是觉得实在满足。
这样的次数多起来,我就懂得,家乡人何以爱喝椒茶。这样的次数多起来,我也明白了,奶奶爱吃茶,爱嚼茶叶,固然因为那年月没啥吃的,茶叶可以让牙齿有点嚼头,避免口腔一直空空洞洞地闲着,恐怕还有更本质的原因。这原因或许奶奶是不自知的,但是我能总结出来:奶奶嚼茶叶嚼的是悲欢,嚼的是那年月漫长的白天黑夜里的慢。
从前,奶奶捧着茶杯,嚼着茶叶,慢慢消磨她逐渐老去的光阴,在这个过程中,她还会咂摸着一生的甘苦,正如茶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