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太美妙了，《诗经》里描绘的麋鹿欢鸣的图景，正穿越千年时光，来到了南洞庭湖畔。
初冬的午后，阳光温暖地照着无边无际的芦苇荡，照着南洞庭湖的沟渠湖沼，反射出粼粼的光芒。在这片茫茫的荒野上，我们意外地喜遇了三头野生麋鹿。麋鹿全身棕黄色，身体矫健，呈现出流线型的美。两头公鹿高耸的枝角直指蓝天，仿佛一株古老的、被精心修剪过的珊瑚，又像是干枯的、却依旧遒劲的树枝；一头母鹿半卧在草丛里，平实拙朴，与世无争，显得温顺可爱。整个下午，它们待在湖边，蓝色湖水中倒映着它们野性的身影，整座湖面都因之而熠熠闪光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蒸钵湖上遇见野生麋鹿。蒸钵湖是南洞庭湖的子湖，湖堤下铺开了广阔的湿地。芦苇荡里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密密匝匝，像一堵没有尽头的青黄色的城墙，将更深处的水域严严地遮住。我跟随南洞庭湖的几位候鸟专家和环保志愿者进行鸟类调查，一整天，我们穿行在这块广袤无垠的芦苇荡里。越往前走，越是泥路坎坷，经过几个小时跋涉后，我们来到荒野深处的一座小湖边，蓝镜子般的湖面倒映白云，无数白点漂浮湖面，落在湖堤上，借助高倍望远镜，我发现这是今冬飞到洞庭湖上的第一批大白鹭，它们全身雪白，像是落在湖上的一场大雪。湖面还浮着野鸭、大雁、白琵鹭等冬候鸟，密密麻麻，蔚为壮观，湖堤上落有几支雪白的羽毛。
我们陶醉于这一幅悠闲的自然山水图中：深澈青蓝的湖水，一群黄牛在湖畔悠闲地吃草，白鹭宽大的翅膀滑过天空、惊掠湖面；大雁排成“人”字形远道而来，雁影让天空湖水变得活泼生动。我正拿起望远镜观测南洞庭湖的第一批候鸟，忽然，我听见一位专家说：“快看，湖对岸有三只麋鹿！”我转动镜头，仔细寻找，发现在那片芦苇与浅水交错的地方，几个赭黄色的身影，缓缓地、几乎是庄严地，从一片苍绿的背景里浮现出来。
我无比惊喜，沿着湖堤走到离它们更近之地。此时，两只公鹿已经站了起来，身体全部露出来。母鹿紧跟起身，往湖水中走去，它的动作从容不迫，长腿提起，落下，在浅水中划开一道道柔和的、转瞬即逝的波纹。眼前的麋鹿从容淡定，让我想起苏洵《权书·心术》的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泰山在眼前崩塌但是脸色不变，麋鹿突然出现在身边但眼睛不眨，遇事镇定自若，不受外界影响。我非淡定之人，面前的这三只麋鹿让我动了心，我被彻底迷住了。
去年，我曾在两处麋鹿园近距离接触到被救治后圈养的麋鹿，但在南洞庭湖上，却不曾亲见一只野生麋鹿。麋鹿能感知百米外的动静，对周围声音、气味、光影环境的细微变化高度警觉，在野外，它们会迅速察觉人类或其他潜在威胁的靠近，随时准备奔离，人们在野外极少能遇见野生麋鹿。古书记载，麋鹿被称为“四不像”，说其“面似马，角似鹿，蹄似牛，尾似驴”。洞庭湖湿地原本就是麋鹿的古栖息地，屈原《九歌·湘夫人》中有洞庭湖麋鹿记述：“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在时间长河中，1900年北京南海子的麋鹿被劫杀，从此麋鹿种群在中国完全灭绝。幸运的是，后来从国外引进了一群麋鹿，从繁衍到自然野化，经历非凡。
我与三只野生麋鹿就在这样的偶然中对视了。我蹲下身子，良久地坐在湖边，一声也不敢吭，只是紧紧地盯住对岸：蔚蓝的天底下，对面的三只麋鹿，公鹿时而卧在草丛中，时而站起来，甩动着如冠冕般的长角；母麋鹿走到湖里，它没有游泳，只是缓缓地站在水中。这是我和麋鹿共同相处的一个神奇下午，它们一声不吭，不奔跑，不走动，不叫唤，只是宁静地注视着我。我注意到那只母鹿脖子上戴着一个追踪器，看来这是一只被救治后重新归野的麋鹿，它对人类还保有强烈的好感。
我了解关于野生麋鹿的追踪器的消息，2020年12月，一家麋鹿临时救助站里的三头受伤野生麋鹿经过工作人员的精心救护与照料，顺利放归南洞庭湖。这三只麋鹿都是因洪水迷失在垸内而受伤，两只母鹿收养时体重不足50斤，经过三年的养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符合回到大自然的条件，工作人员用吹管将带有麻醉剂的针头吹进麋鹿体内，为它们佩戴好北斗野生动物追踪器，然后将它们放归大自然。但是，我发现的这三头野生麋鹿与之前放归性别有所不同，是否是南洞庭湖放归野外的无法确定。南洞庭湖洲湿地辽阔，是麋鹿理想的栖息地。自1998年首次发现麋鹿，各自持之以恒地大力加以保护，通过定期巡护，及时救助受伤或迷途麋鹿，洞庭湖的麋鹿从最初的几十只，到现在每年以10%的速度增长，栖息在漉湖的麋鹿种群数量已达210头。
麋鹿静立湖边，我千里迢迢来到南洞庭湖，远远看着它们，暖风吹得热烈，周围一切瞬间停止，我听到激烈的心跳声，感觉自己在用滚烫的心热爱这些神奇的物种。忽然，它们移动了一下，那巨大的、枝杈嶙峋的头颅微微一侧，耳朵转动，捕捉到了风带来的、我们所不能感知的讯息。然后，它们不再看我，而是骄傲地迈开步伐，向芦苇更深更密处走去，那赭黄色的背影，在青黄的苇秆间时隐时现，像一滴浓酽的、温润的琥珀，渐渐融化在了无边的暮色与芦苇的苍茫里。芦苇微微摇曳，为一个关于麋鹿的古老梦境，轻轻地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