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建
我到达茶山挂职扶贫的时候,错过了“开园节”,但这个陌生的名词却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没有错过当年天尖茶的采摘时节。我晚上出发,到达山上时已经深夜了。这暮春的山中夜晚,仍冷得令人发抖。厂里没有工人,但有一盏灯,孤独而虚弱的一盏灯,照耀着地下铺摊开的茶叶。这是昨天的鲜叶,此刻,正与我一样,大口地呼吸着山上的新鲜空气,只是它裸露着自己,让叶脉张放,而我搂紧了衣服。我看不清那些设备的面目,它们正在微弱的灯光下歇息着,准备迎接明天的辛劳。
天还没有亮,我跟着车往茶园进发。在黑暗的大山峡谷中,车东摇西摆,车灯照出的一线亮光探着前路,我就在这一团黑中前行。车在一处斜坡前停下,阿文告诉我,斜坡往上,都是茶园。我看见不远的高处,有一盏灯在微微晃动。我打着电筒沿一道田埂爬上茶园,靠近他时,我才发现原来是一老农在采茶。灯光照在他前边的一小圈范围,他左右开弓,双手快速地采摘着芽叶。阿文说,老农是他家对口帮扶的贫困户,家里穷,想多挣点工钱,凌晨便来摘茶。清明以后,茶叶长势快,有时劳力不够,就同意他凌晨开始采茶了,他很勤劳,也是拿工钱最多的人。那一盏灯,光线微弱,仅仅照得见他的身前,他被巨大的黑夜包围着,但仿佛又可以照见他脱贫的前程。
一层白棉布袋,一层冰冻的矿泉水瓶,这水是直接从山泉中接来的,冰凉凛冽,用来为天尖嫩叶保鲜。阿文家的茶鲜爽、有一股特别的香气,不知与这样的保鲜方法是否有关。
天亮了,我看见一畦畦的茶树,在晨雾中忽隐忽现,新枝从深绿的老树中跃出,嫩叶黄绿,丛丛向上,像春天吹响的生命号角。一切都如这春雨洗过的天空一样明净而生机勃勃。
我回头望望,一条曲折蜿蜒的公路,绕着山腰而上,路边都是深谷悬崖,我才知道上山时曾经历了危险,此刻有些后怕。他是凌晨几点出发,走了多久,越过了多少险阻才上到山上,他会害怕吗?或许,为了某个目标,循着眼前一线光,也敢于前行吧。
茶山,因为无数片绿叶在呼吸,温柔的芽尖在伸展便有了生机。车往山下走,我们援建的路从茶园延伸到县道。过了几个山头,可以看到茶厂的厂房,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绪也渐渐地宁静。
此刻,我才看清昨晚的那盏灯,是一盏破旧的马灯,挂在七星灶旁的房檐下。干而清香的松柴,在灶里已经烧起了明火,一层湿软的茶叶铺了上去。火如流星,热似蛟龙,斗折蛇行,上下翻腾,四方交融,天地相通。
山中的夜色浸漫而来,特别浓特别厚,千年以来,这样的夜晚给黑茶命了名,润了色!灶越来越旺,山中燃得最亮的一盏灯一线光,火给茶叶以思想的光芒,埋下了金花的希望,当黑茶从南方到北方,从长江到黄河,走过茶马古道,把一缕茶香幽幽地升起,它或许就有了责任,这一灶火,远比那盏灯光亮,更令人温馨与舒展。它透着辛劳,在这个灯火通明的不眠之夜,它要把新采的茶叶烘焙完毕,它要以坚毅与顽强,照亮致富的道路。
在山中夜色里的行走总有一丝沉重,脚步就像一支刷笔,每走一步都溅起一片夜色,星空下大山厚实的背影侵占了夜空。对面山梁上,有一粒闪烁的灯火,在寒冷中几乎要被冻住,孤独而绝望。那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孩子,因为我的资助,才没有辍学。在茶山,资助贫困家庭的孩子们顺利完成学业,是我意识里天生的执着。她在灯下读书,只为走出这山中的黑夜。
这两年我感觉我像在山中奔跑,带着一群山里的孩子和时间竞跑,日子很长,我希望我在他们身旁,见证着他们的成长,就会让我感到充满力量。这样的奔跑,留给我也留给她的是坚韧与平和。我路过长沙,她带我去看她的大学校园,夜晚的湘江对岸,无数的灯火在闪烁,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山中的那盏灯,曾经亮得孤独,在寒凉的夜色里弥漫清寂。
车行在盘山公路,天已黑,车灯的弱光消解在这无边的夜色里,虽是初夏,也是凉意阵阵。对面山坡上,有一粒灯火,在林海涛声中,几乎要被吹灭,又顽强地亮着。那是鬼火飘忽,还是人迹星火,在这寂静的山中苦守,让夜色煎熬?
走近才看清,是一支电筒,这山中的一盏灯,时时令人读出人世的沧桑,或许在地球上很多大山里的夜色中,都有这样一盏灯。只是这样的灯下,会是各种各样的人生。山中的那盏灯正亮,孤寂与希望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