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惟葭
夏末秋初的一天，当我和姐姐从尘封的纸箱中取出一卷一卷的奖状、一摞一摞的证书和一块块闪光的奖牌的时候，那些耀眼的成就一遍遍提醒我们，我们有一位光芒四射的父亲：白求恩奖章、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还有多项科技进步奖、科技成果奖、发明专利奖，这些荣誉贯穿了父亲的一生。当我仰望直通屋顶、放着满满当当医学书籍的书架，难以想象父亲有多少个夜晚在这高高的书架前爬上爬下，寻找他需要的资料。记得40年前父母鼓励懵懵懂懂的我学医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这一堆堆他们视若珍宝的书籍，他们希望衣钵相承……
90岁的父亲，经历了太多的风雨，见证了一座山城的辉煌，也让自己的光芒照亮了无数山区患者的生命之路。他的事迹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而我更想说说8小时之外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工作时间从来都不是8小时，而是18小时、24小时。每天清晨，我和姐姐背起书包出门的时候，父亲早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才知道，那叫早查房；每天晚上，除了雷打不动的夜查房，当我们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父亲才刚刚开始他的挑灯夜战，有多少个夜晚，我睡眼惺忪地看见父亲的背影，后来才知道，父亲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读了多少书，查阅了多少文献，写了多少文章。直至今日，每晚读书仍然是他的习惯。当我们在家里整理父亲发表的上百篇论文的时候，当我们一本本翻开父亲码在书桌下四五十本读书笔记的时候，我才明白，在父亲71年的行医生涯中，8小时以外，父亲仍然是那个患者心目中救命的神医，是那个年轻医生们心中的定心丸，但我多希望8小时之外他只是我们的父亲。
8小时之外，父亲是温暖的，对家庭对孩子充满了爱。他是数十年如一日每天给全家人打早餐的人，一直到我和姐姐离开家外出读书和工作，记忆中都是父亲早早准备好早餐，然后早早离开家去医院了； 8小时之外，父亲是心灵手巧变着花样给我们烹饪美食的人，当年全家林林总总十六七口人，上上下下都知道没有父亲的晚宴是乏味的晚餐，父亲的拿手菜红烧鱼、鱼香肉丝和麻酱豆腐，从来是家庭春节晚宴晚辈们必点的经典；8小时之外，只要父亲在家， 妈妈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教授家的大小姐，不仅不用做饭，也不用进厨房，更不用洗碗，因为主厨是父亲，我和姐姐是打杂的小工。长大之后才明白，父亲原来不仅仅是劳动模范，更是个宠妻模范。
8小时之外，父亲是位文学爱好者，听姑姑说父亲是当年学堂里为数不多的能把《三国演义》倒背如流的学生，跟小孙女聊起“三英战吕布”兴致勃勃，如临其境；8小时之外，父亲还是麻将高手、斗地主高手、掼蛋高手、象棋高手，在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欢乐家庭碰碰对中，父亲会变换花样跟我们“耍花招”，要么诈胡麻将作为炫耀自己技艺高超的资本而逗我们开心，要么佯装输牌把兜里的钱输给妈妈。父亲总是用他不可替代的智慧与幽默给我们带来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欢笑连连。8小时之外，父亲就像温暖的太阳，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8小时以外的父亲更是终身学习的践行者。父亲的书房书桌占三分之一，书柜和书占三分之二，90岁的父亲8小时之外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书房。曾经，拥有一间独立的书房是父亲最大的愿望。我们小时候，父母和我们一家四口共用一个饭桌兼书桌，父亲的书多放不下， 为了不影响我们学习，父亲最常读书的地方是我们的小床，他在这小床上做读书笔记，书稿纸写出一篇又一篇论文。父亲的卧室，不论是在自己家里，还是旅行到女儿家里，卧室的小书桌永远都是父亲睡前学习读书的位置。经常全家人都睡了，父亲的卧室里还传来他跟读英语的读书声。
70岁的时候，父亲随我在国外居住。闲来无事，父亲让我就近给他报了英语学习班，每天上学坚持不断。持之以恒的学习使父亲在古稀之年仍然保持对学科和科学前沿的敏感性，这也使得他在早年就发表了多篇英文论著，在 SCI还不时髦的年代父亲就已经走在了时代的前沿。
小时候父亲留给我的背影特别多，最多的就是我们一家人吃着饭，或者各自在读书写字，抑或是在一起聊着天，这时一个叫门声，“戴主任，病房叫你”就像一个开关，父亲会立刻起身，拔腿就走。那时候家里还不用换鞋，父亲从桌边起身到开门是以秒计算的，我每次看见他毫不迟疑的背影，总是对门口的那个人心生不满。没有做过医生家的孩子不会有这样的体会：你的妈妈不是你的妈妈，是患儿的妈妈；你的爸爸不是你的爸爸，是患者的爸爸；没有几个孩子能扛得住上一秒还坐在对面谈笑风生的父亲，下一秒可以扔下碗筷拔腿离开，甩给你一个背影。我和姐姐、妈妈都习以为常，会一边继续闷头吃饭， 一边细数老爸不在家吃饭的“罪状”。
当我自己也成为一名医生，曾经在无数个忙碌的夜晚想念父亲，曾经在崩溃迷茫的时刻想起父亲，曾经把无数个8小时以外变成8小时以内的时候，我渐渐明白“情系患者，情满东风”是父亲一生的情怀。虽然现在已是耄耋之年，身手不再敏捷，但只要是患者、是医院、是外科的召唤，他仍然会拔腿就走，留给我们一样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