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彧
父亲在世时,我家最大的盛筵不是年夜饭,也没有央视春晚,而是父亲主持召开的家庭总结会。
父亲作为一种崇高而具体的存在,也是从会开始的。
此前,母亲老埋怨父亲,自从当了鸟大个官,却像管着天大的事,总归难得在家里落个脚、放个屁。
父亲说,那,开个会吧。
父亲当初只是个生产队长,但已熟谙开会之道,于是开会开到家,越开越上瘾。
约略大妹出生那年,家里添丁加口,有了小小规模。吃完年夜饭,我们守在炉火边。父亲说,等我回来,开会啊!
弟弟伸出手板:压岁钱!父亲拍一下他的小手,有的有的,开了会就有。然后看着他土地神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开会我似乎见过。就是大人们在一起,讲话,鼓掌,吵架。父亲讲要开会,我很好奇。
弟弟也很兴奋,开会之后,就会发压岁钱。现在,他一心惦记的,是牢牢揪着大黄的尾巴。这家伙总在火边摇来摇去,尾巴已经烙得白一块黑一块。
母亲一边忙着预备明天的饭菜,一边跟我们讲话——但听众似乎只有我。
大约讲到,父亲是公家人,不容易。像文伯家困难,么公年长,都得去看看。队里分谷子,跟四眼伯吵了架,得去赔个礼;还有欠某家的钱,要说个明白话……一年到头了,总要图个心安。
好在过了年,一切重新来。母亲抹开罩在脸上的头发,露出难得的笑容。弟弟趁势靠过去,要抱!妈妈嗔笑着抱一下,他便知足地坐回来。我猛吸一下鼻子。
母亲往地灶里丢了两个粑粑。我和弟弟顿时来了精神。
桐子叶包着的稀罕物,只有过年才有,烤着吃,外脆内软,特别香。弟弟争着用火灰盖上,我也赶忙往灶里加一块竹片,竹火特亮,倚在摇篮里打盹的妹妹也突然转过身,看着突然窜起的炉火,脸红红的。
粑粑翻了几次,捏一捏,还没熟,我们哈欠连连,妹妹踏实地睡了。
大黄突然从火边窜过去,尾巴摇泼了一杯茶。父亲果然卷着冷风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溅了茶水的凳子上。
母亲重新沏茶,还端了不知什么时候炒好的红薯片。父亲使劲地把我和弟弟拢到身边。说,开会!
我和弟弟像是打了强心针,睡意一扫而空。
一家人悉数落座。父亲清清嗓子,正经作起报告来。
“今年呀,形势好得不得了,人造卫星上了天,成昆铁路通了车,连续三年‘超纲要’……队里添了两头大黄牛……”
我们半懂不懂地听着,莫名地感到振奋。
“你娘非常好,特别了不起就是:里里外外周周到到,队里家里样样领先……”
“玉伢子非常好,特别了不起就是:人小贡献大,体弱志气高!看牛割草拾粪读书,件件都很出色,连校长都跟我说,别看玉伢子三天两头生病,功课门门优秀……”说着,还指着贴在墙上的奖状说:看看,我们家的奖状增加到五张了。“五好学生”,好样的。
在我家灶屋里,餐桌的上方,父亲、母亲和我的各类奖状,自然地贴成一壁。其中有一张,还是队里发的“优秀少年”奖状,奖励我喂牛有功。
家里每有来客,最先看到的就是这堵“光荣墙”。如遇有人注目观赏,父亲就会如遇知己,加倍热情地敬菜劝酒。
“德伢子非常好,特别了不起的就是:整天欢欢喜喜,从不哭哭啼啼。乐观开朗,尊老爱小,还会帮助妈妈做家务、带妹妹……”
我不得不睁大眼睛看着父亲。这个平时寡言少语、几乎不理睬我们的“闷罐子”,说起来居然一套一套,还能对老是给我添乱捣蛋的弟弟,说出一大堆的“好”来。
我心下想,对这个只知道躺在摇篮里吃吃喝喝的妹妹,看你又能说出什么“花”。
“我家闺女更是了不起,大眼睛亮亮,小嘴巴嘟嘟,人见人爱,人见人夸……”说着,父亲不顾妹妹已经睡着,抱出来,举在头顶上摇着打圈。妹妹瘪了瘪嘴,一副受吓的样子,但很快得意地嬉笑起来……
红红的炉火,把茅草屋下的一切,照得暖暖亮亮。炉边每个人,都浑身如同过电一般。
其实那时节,就算家中老大的我,也还是鸿蒙初开的幼童,但被父亲点出各种的“好”、各种的“了不起”后,突然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好几岁。
这一晚,终于得到了父亲隆重颁发的压岁钱,崭新的角票,每人六张。我和弟弟反复地摩挲着,最终兜在各自贴身的口袋里。尽管我们知道,明天或后天,妈妈就会以“代为保管”的名义一一上收。但心中,依然无限欢喜。
这个时候,对面罘罳峰顶已露出崭新的晨曦。父亲打开大门,拿出鞭炮,一串清脆的巨响在地坪里绽放,神谕一般宣告新年的到来。
其实真正宣告新年到来的,是始终回响耳边的父亲的“好话”。这种种的“好”,当然会灌注到后面的每个日子。看牛割草拾粪读书,我更加用功卖力;弟妹调皮,我也会祭出父亲的金句,连哄带吓地把他们劝回“正道”。
之后,小妹也来了,亲人不断增加,家庭开枝发叶。但无论长多大、走多远,都会不约而同地来赶赴这场家庭“春晚”,几十年雷打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