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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上的名字

      续丰收

      最近,我时常梦回大山沟,与连队战友拉歌、训练出操,齐喊“一二三四”的口号。脱下军装近五年,军旅生活的点滴却愈发清晰,如嚼干粮,越品越有味。

      1990年3月,绿皮火车缓缓驶入北方小站,接兵排长说,这就是我当兵的地方。下车后,干净的营区、挺拔的白杨、醒目的标语、响亮的口号扑面而来,满是连队的气息。我的老部队驻扎在燕山脚下的大山沟,这里多石少木,山顶住着几十户农家,村子因山得名“石头村”。当地百姓十分拥军,从不越界进入营区。通往山里的路,是几代官兵用石子、沙子铺就的,狭窄且九曲十八弯,其惊险程度恐怕连如今的过山车也难以比拟。所幸当时车少,且由部队统一调度。初见此山、此石、此路,我倒吸一口凉气。后来还真印证了“事在人为”那句谚语,我军校毕业分配到县城部队,又从部队到军校工作,环境虽变,但这里作为当兵的起点,始终令我魂牵梦绕。

      初到部队,我让理发员理了和战友一样的光头。在新兵连,光头是流行发式,既节省洗发水,又省去梳头程序,还能保证部队风貌统一协调。刚入伍的新兵都保持着这种发型。实践证明,这种发型最受欢迎,也是部队“新兵蛋子”的标配。有时,同室的战友新剃了光头,每个人都会走过去,轻轻地互相抚摸一下,然后在连队大门口的试衣镜前反复照看,名义上是正着装,实则是大家爱美的表现。

      刚离家当兵,想家是常态,写信盼回信成了紧张训练后最惬意的时光。抽屉里泛黄的信封不经意间跌落,几片风干的木棉花瓣随之飘起,满是兵之味。新兵连那会儿,每周五的写信时光总让人焦灼。熄灯号响过,被窝里便亮起几簇手电筒的微光。我趴在枕头上写信,钢笔水洇透了信纸,字迹歪斜着爬上边线。班长调侃我们写信像在雪地里打滚,东一撇西一捺全是思念的印痕。直到现在,我仍记得把家书投进油绿色邮筒时,金属盖子“当啷”合上的清脆声响,仿佛把那些羞于启齿的乡愁都锁进了铁皮匣子。

      穿上迷彩服,戴上列兵衔,兵之初的生活正式开启。三月的北方乍暖还寒,新训紧张开始。训练内容相对简单,多是站军姿、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新兵连连长反复提醒,要尽快实现从普通老百姓到一个真正军人的转变。

      为了尽快完成这个转变,新兵连最多的课目是五公里越野。五公里晨跑总在黎明前进行。胶鞋碾碎霜花,喘息声像白雾般浮在队列间。那时迷彩服还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作训场尽头的白杨树仿佛永远跑不到跟前。直到某个清晨,我在终点线弯腰系鞋带时,发现斑驳的树皮上刻着的“钢铁地爆连”字样,已被多年的风雨打磨得比勋章还要温润。

      最刻骨铭心的还是那年秋训。滂沱大雨里练匍匐前进,迷彩服吸饱了泥水,每挪动一寸都要使出浑身力气。泥浆钻进领口,顺着脊梁往下淌,混着汗水在腰间凝成冰凉的溪流。当我第五次摔倒在泥坑里时,是罗春晴从后面拽住我的武装带。我们就这样在泥水里滚作一团,却莫名笑出了泪水。那天收操时,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我们的迷彩服在晾衣绳上滴答着水珠,像挂着一排褪色的旌旗。

      入伍后,我碰上军区宣传部赵干事来我们部队采写新闻。没想到他很有水平,硬是挖掘出了我当兵前在村里任民兵营长,妥妥一个村官的事儿。他便把我的这点事写成一篇题为《“营长”入伍当兵》的人物通讯稿投往了军区报,并很快发表了。歪打正着似的,部队领导说:“你是新闻人物,也能写新闻。”新兵连结束后,我便被选拔进了部队报道组。其实,那篇发表的稿子中我只是充当了新闻稿的原型,而不是写手,对新闻稿的基础知识我当时一无所知,但作为军人我必须服从命令。当报道员后,连队的油印机成了我的新战场。记不清多少次投稿被退回来时,指导员用红笔批注:“把硝烟写成糖霜,不如去炊事班揉馒头。”深夜趴在文书室改稿子,老文书悄悄塞来半包榨菜,说:“文字要像军姿,挺拔里藏着柔软。”那年春节,军区小报终于刊发了我的“豆腐块”,铅字印着新兵们堆雪狮子的故事。报纸在战友们手里传阅时,我分明看见老文书冲我眨了眨眼。

      后来,我考上军校,重拾读书时光。军校图书馆的日光灯常亮至深夜,泛黄的《孙子兵法》里夹着训练笔记,铅笔在作战地图上游走,将等高线画成眉间川字。军校毕业,第一次佩戴少尉肩章,镜中的我努力绷直嘴角,却掩不住睫毛上跳跃的欢喜。

      当干部带兵后,我更懂汗水的话语。战术场上,烈日晒裂泥地,年轻士兵们扑倒又跃起,身影像跃动的火苗。我常在熄灯号后巡视营区,看月光为枪械库的钢枪镀上柔光,听风掠过岗亭与哨兵的呼吸应和成秘语。

      多年过去,因军队改革,我退休离开部队。两年前,我回到老部队,当年的穷山沟已绿树成荫,环境优美。看到“00后”小兵,我仿佛回到当年。他们执勤站岗、操作现代化装备,动作干净利落,笑容纯净阳光。老部队已转隶至中部战区某集团军,虽番号更名,但精神面貌、战斗意志和优良传统始终传承。

      军旅三十年,从南到北,兜兜转转,如白驹过隙。脱下军装时,我虽言不哭,但心中泪已成行。三十年军旅折叠在领花里,我仿佛看清了时光褶皱,原来每颗金星都藏着某年朝阳,每道褶皱都裹着某次拉练的月光。三十年积攒的盐霜在作训服上风干成地图,标记着燕山山麓的沙暴、朱日和草原的星光、东南沿海的咸雾。我见过边防线白桦把年轮刻进界碑,见过高原哨所格桑花开在枪管,最熟悉的还是营区上空的云,它们永远保持着行军队列。原来,三十年光阴已将我的名字刻进界碑,在钢枪膛线留下指纹,成为永不褪色的番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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