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吾斯力汗·哈斯木汗
母亲用一只手摇摆摇篮,用另一只手摇摆世界(哈萨克谚语)。
童年的夏季,我们在草原上与轻风赛跑,抓捕各种蝴蝶,聚集在小溪边“架桥”,玩“出嫁”游戏,在月光洁白的夜晚玩“白骨头”,骑着小牛开展“叼羊比赛”;冬季,我们则在河冰上滑冰,坐着铁锹或干羊皮从山坡上滑雪……
直到小学四年级,我从未穿过正规的裤子。上小学一年级的冬天,我穿着母亲缝制的皮裤子去了学校。虽然外面套上了老三的旧裤,还是被几个调皮的孩子发现了。他们用小石子或树枝敲打我的裤子,说唱:他穿的是皮裤子/外面套了旧裤子/腰被绳子紧绑着/裤子没有纽扣子/穿着皮裤不怕冷/他的皮裤不透风/满天放屁不漏风/走到跟前臭得很……
多次被孩子们嘲笑,哭着回家的我死活不愿意穿皮裤。母亲用两天时间给我缝做了一条棉裤。
那些年,青年人当中流行穿喇叭裤。因我们家人从未穿过巴扎裤,整个家庭的生活词汇中当然不存在“熨斗”这一词。几个哥哥上大学,他们放寒假回来时,我才发现裤子有一条垂直中线印。
那年冬天比往年冷,雪下得也很厚。金捞坝的整个草原被洁白的棉被覆盖着。风口的山坡就像对寒风不耐烦的老头儿露着赤裸裸的背脊,把剩余的躯体伸进积雪,稍微驼着背,静悄悄地趴着。从山坡上找不到草吃的几只山羊,把两条前腿放在草堆外的木栏上,伸着脖子拼命地吃着架子上的枯草。
就是这个冬天,当护林员的父亲去参加在南山林场召开的年终工作总结大会,被评为“优秀工作者”,获得了一个外面有伟人头像的茶缸。
有一次,我看到哥哥拿着倒入开水的缸子在裤子上来回跑着。
“哥,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我问道。
“这个叫‘熨烫’。”哥哥说,“这样可以去掉裤子的褶皱和皱纹,显出裤子的前后中线。穿得非常整齐。父亲的这个茶缸起到熨斗的作用。”
“裤子没有前后中线不行吗?”“不行。在城市人人都这样穿。衣服没有褶皱才好看。这样别人不会认为我是乡巴佬。”
“我何时这样穿?”
“你有了巴扎裤的时候。”
从那天起在我的词汇里增加了“熨斗”这个名词和“熨烫”这样的动词。有时候发现哥哥晚上睡觉前把折叠整齐的裤子放进褥子底下。“你要记住,没有熨斗的时候这也是个好办法。”他得意地说。
有一天,老三去参加村里的婚礼宴席。回来时发现他裤子的几处被烟头烫了几个小洞。母亲唠叨着用半天时间对这条裤子进行裁缝,给了我。虽然这条裤子有些大,我很乐意自己能够穿上巴扎裤。刚穿上小喇叭裤,奔跑时不小心把一只脚尖伸进另一个裤管里,摔倒了几次。摔倒的一瞬间,想到的当然是怎样才能避免裤子的破烂。站起来后第一个看的当然是裤子的膝盖处而不是破烂的手掌。
晚饭后,用父亲的茶缸熨烫裤子成了我不可改变的习惯。
“你这条裤子的线条怎么这么多呀?”有一次哥哥笑着说:“快要成了手风琴啊。”
从那以后,梦见骑着牦牛、追着羊羔等单调的梦,开始多样了。想着“什么时候另一个哥哥去聚会裤子被烫伤?”“母亲咋样剪裁?”“自己咋样熨烫?”等美妙的问题,渐渐入睡,梦见自己身穿崭新的巴扎裤,走在城市大街。
有一天,去南山林场的一个哥哥拿着半个砖头那么大、有把手的东西回了家。我看到他在这个玩意儿里放入了炭火。我盯着。哥哥同以往一样把裤子折叠整齐后放在木板上,把父亲茶缸里的凉水洒在裤子上,把这台“黑色机器”在裤子上来回“开来开去”。我当然明白这是一种熨烫法。
“这个叫什么,哥哥?”
“叫火熨斗。熨烫效果比开水缸子好多了。”
这是我所见到的第二个熨斗。
有一次,我在父亲的茶缸里放入炭火,准备熨烫那条来之不易的裤子,被母亲发现了。
后来,我们家入住城市,家里有了“水蒸气熨斗”。我家现在使用的“挂烫机”,父母没能够见到。
小时候,因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上了大学,作为父母唯一帮手的我,在山区的艰辛生活中总受到他俩的各种批评。他俩总是没完没了地对我指指点点:“不说脏话,不欺负弱者和女孩儿,尽量帮助他人,不嘲笑残疾人,不打架,不随地吐痰,吃饭前一定要洗手,溪水边不能大小便,不拔青草,不折断发芽的树枝,不伤害鸟类”等。
我们家大学生们放假回来后,常去参加村民举办的大小宴席。
“他们为什么不干活,大摇大摆。你们为何不让我去参加呢?”我对父母说。
“你如果像他们那样成为大学生,你也可以吃喝玩乐。”母亲说。
“家里有什么活儿,你们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我。”我埋怨着。
“他们学习压力大,据说大食堂伙食也不怎么样。好不容易放假回来,要好好休养才对。你别吃醋,孩子!”父亲说。
从那时起,我决定一定要考上大学,尽快离开常常“熨着”我言行“褶皱”的这两个“活熨斗”。
梦想总算实现了。自己成家立业后看望父母的次数也少了。
小时候多么渴望离开家乡,飞翔远方,真没想到父母的身影和“老木屋”,如今成了我永远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