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凤姣
坐在山谷里的一块石头上,见石头落在两棵大松树之间。一些紫色花朵正从满地松针里冒出来。松林下方是一个闪着幽蓝微光的小湖,湖面泊着守林人散养的鸭鹅。松林的左边,很多年前是麦地,后来成了荒地,稀稀落落长着几棵榉树。一株猕猴桃顺着其中的一棵树干往上爬,藤条像网搭在枝叶间摇荡。
抬头向左,便可看到藤网悬着一簇簇铃铛似的猕猴桃。这些湘中山地的野果,要到十月才成熟。以前我并不知道这一蓬猕猴桃,是牧人丽霞带我找到的。她说我们去山谷的尽头看看吧,于是我决定跟着她去深山放牧。
清晨,山谷上空天色澄明,东边山岭上投过隐约的橙色霞光。一只蝉兴致盎然地独自唱着曲子,偶尔一两只鸟送上绵长嘹亮的鸣啾。丽霞穿一件褪色的火红短袖T恤,一条浅蓝色牛仔裤,沿着湖边的砂子路,咔嚓咔嚓地走来。我跳下土坎,穿过几乎与湖面齐平的草地,朝她扬手飞奔过去。
丽霞在小山村长大,打过工,开过杂货店,和丈夫一起去云贵川做过工程。五年前决定在这个山谷里办养牛场,选址、搭牛棚、培训、办证……别人望而生畏的事,她做得行云流水一般。五年过去,丽霞俨然成了养牛专家。养牛场除了年底宰杀和贩卖的牛,目前有五十八头牛,另外还养着二十只黑山羊。
我一趟趟地走向秋山,来山谷里找丽霞,听她讲江湖上的故事。长期的风吹日晒,这个中年女人浑身镀上了一层赤铜色。她爱开怀大笑,两颗莹白的小虎牙一闪一闪。太阳毒辣,她只戴一顶草帽在野地里穿梭。看我凉帽、墨镜,外加一把遮阳伞,还随身带着防晒喷雾,她得意地说:“我的皮肤是这样变过来的:白皙,蜜色,小麦色,古铜色,腊肉皮。这是一个劳动妇女健康的标志。”
我不止喜欢跟着丽霞和她的牛羊在山里徒步,更为她讲述的人与物的世界着迷。她识得这山里无数的药草,还熟悉附近山头古老的传说。她带我去见一棵茅草中的罕见的兰花。这棵无绿叶、花葶粗壮、穗状花朵褐黄的兰草名为“无叶美冠兰”,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丽霞说,这种无叶美冠兰是偷挖者梦寐以求的,植株售价高,她得盯着不让人给偷挖了。
我问她想过挖回去卖掉吗?她瞪圆了眼睛说:“这样美好的植物,属于这座山,就让它在这里安然生长繁殖。我敢告诉你,就因为你是爱花懂花的人。”她捡了几块石头,似乎不经意地圈起兰花,说做个记号,既不让偷挖兰花的人看出来,又方便我以后容易找到兰花。
我和丽霞过了小湖,又绕过一个鱼塘,荒草路代替了砂子路,路的尽头就是养牛场。拴在牛棚上的三只黑狗,直往我们身上扑。丽霞的老公闻声从小木屋里打着哈欠出来,丽霞说老公值夜班,她管白天。
牛棚的不锈钢栅栏敞开了,五十八头耳朵上挂着编号牌的牛陆续走出来,甩着尾巴去山上的一块盆地。一头大黄牛落在后面,不断地抬头悲鸣。丽霞惋惜地说,黄牛的宝宝生下不到一个月,因为奶水不足夭折,黄牛妈妈就这么悲伤地呼唤,已经有半个月了。
丽霞手握畲刀在前面开路,同时教我辨认药草:淡竹叶清热,地茶止咳,钩藤是传统中药。茂密的灌木中间,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红果子,她说这是中华五味子,用于益气强肝。她又指着岩壁上的一株草说:这个炖猪脚,能治疗风湿关节炎。大概山间的植物无一不是药草,丽霞如数家珍,我直看得眼花缭乱,一转眼便忘了各种名字和作用。
我们在无边的秋山里悠然穿行。其实,这些地方都是我童年时代和父母劳动的场所,只是时代的变迁荒芜了当年的沃土,但是每一个地名依然很动人:向阳湖,洄水湾,桃子落,桐花坡。山谷西侧,无叶美冠兰生长的山头,叫木鱼垴。丽霞一处处指给我看,说着杉林怎样取代茶场,麦地如何长满松树,是她用畲刀砍出这条进山的路。我踏着露水前行,空气里飘逸着糯米条花甜蜜的浓香,脑海中闪过女作家奥利维娅的一句话:“万物不过是昙花一现,看似坚不可摧,但也终将土崩瓦解。”
一只长尾鸟从松林上空腾起,掠过我们头顶,啁啾一声,轻盈地俯冲而下,消失在树丛中。阳光透过枝叶,在林间草地上投下无数泡沫般的金色光斑。丽霞继续开路,手起刀落之间,荆棘散开,光斑飞舞,旧年的小径落叶斑驳,通往深林的秘境。在我们越走越远的时候,叮当的牛铃声穿透深山的寂寥,铺满耳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