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镝
夜色迷蒙，灯火渐去。我正在厨房忙着，忽然听见客厅传来唔唔的响动。赶过去一看，是手机在帆布包里心急火燎地抖个不停。原来是母亲来电。
怎么老打不通你的电话，生病了，还是夫妻吵架了？电话一接通，母亲就噼里啪啦一通数落。这不就是两三天没给她通上电话么？
婆婆80后，妈妈70后。婆婆本是农村女，晚年随迁入城，沾了城里阳光雨露，活得有滋有味，立地生根。妈妈驻扎农村，并划算好了，这辈子哪儿都不去。
婆婆可不这么想，她常有奇思妙想，去年还提出，要她四个子女全部出动，集体护送，陪她再看天安门。其实她已去过两次了。可用她的话说，又过了这么多年，日新月异怎是当年能及？活泼的心态，让人自愧弗如。
妈妈只去过一次北京，她此生唯一的外出旅行，此后，哪里都不肯去。劝她，她嗔，首都都去过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么？山山水水，大川大河，不过是自然光景，世界不就是这般组成的么，看来看去，大同小异，浪费时间浪费“米”，还不如在家安心养我的老母鸡。这话，朴素，有哲理。
婆婆爱运动。散步、跳舞、打球，样样能行。直到近年，一连三进重症监护室，医生警告，不能再参加乒乓球类的激烈运动，她才有所克制。
妈妈爱劳动。青壮年时期，她担粪桶浇菜、背枝丫繁复又粗又重的木头、双肩扛农药箱给庄稼喷药，不一而足，更不用说抬打谷机、扮禾、割禾、插秧等事。老来闲不住，挖土种菜，喂鸡养鸭，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跟她说运动，她反应极快，我一刻也没闲着，做了这么多事，难道还弱于运动？
其实，婆婆妈妈都有病。多年来，婆婆的冠心病如影相随，但她慎重以待，凡有检查机会，便会前去，听闻好医生，也想方设法就诊。救心丸、硝酸甘油，还有五六种药丸药片，严遵医嘱。去年在医院，面对医生提问，她口齿伶俐，对答如流，哪种药吃多少，怎么吃，如数家珍。医生乐了，笑道，你这娭毑，还蛮灵泛呢!妈妈却不将其病当回事，我行我素，该吃则吃，该睡则睡，仿佛冠心病只是她的远房亲戚，只在某些特定场合，才会想起，自己还与它有些关系。
婆婆说，我把身体管好了，不要你们照顾，就是对你们最大的帮助。她这么说，也这么做。她喜欢吃新鲜食物，说这才营养，能“补”身体；此外喜欢买中药，田七、天麻、枸杞等，物资齐备地塞在她的储物箱里。我去药店购物，都是借她的会员号；“俏皮羊”羊奶刚时兴那阵，大约是利用商家做活动，她一下就买了很多盒。婆婆还坚持按摩穴位，每天睡觉前、起床后，分别半小时，据说挺有效果。好多次她不小心偶感寒疾，第一反应就是泡脚、按摩风池穴等，将处于微末状态的感冒赶得无影无踪。
妈妈也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她的办法是煎凉茶。许是年轻时与赤脚医生接触较多，她识得很多草药，了解它们的药效。她像中药铺的医生那样，经常从这个袋子里掏出金银花、夏枯球，从那个角落里搜出些鱼腥草、蛋竹叶，玩魔术般，从家里不同方位找出很多风干的草药来，洗净、放水，再投入红枣、甘草、鸡蛋，煎了满满一锅，然后给我们当茶喝。至今夏天我都很少开空调，觉得可以忍耐。医生说我是偏寒体质，尽量不要喝凉茶之类凉性的食物和药物，也不知是否曾经喝多了妈妈的凉茶，以至把这身体都凉透了，荫庇清凉一辈子。
婆婆爱摩登，穿在身上的衣服必须清爽干净。看到合适的新衣，她会及时添置。很多人说她时尚，穿着打扮没有老人的暮气。以前她经常手洗衣服，长裤还非得摊在洗衣板上，用刷子刷干净不可。后来有了自动洗衣机，就更加勤换衣服勤洗澡了。先生有次落下一件外套在婆婆家，婆婆把它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交到他手里。接过衣服，先生鼻子一酸，“有妈的孩子像块宝”。而后来仔细一看，叫苦不迭，原来，婆婆是丢进用洗衣机洗的，洗出了好多毛毛，生生把件衣服洗毁了。
妈妈爱泥土地。除非外出做客，才会梳好头发、穿身干净衣服出门，平时她难得穿身好衣服。脚下是双烂拖鞋，袜子要么没穿，要么破着洞，衣服裤子常常不干不净。我在大学校运会上得过奖，奖品是件黑色打底长袖T恤。我把它送给妈妈穿，她一穿就是二十多年，去年还在穿，直把长袖穿成了短袖，更别说领口像被老鼠啃过般不规整。而后来给她买的新衣服，她一直搁箱底，说还有好多衣服，不要再买了，买了也放空。跟她做工作，她一句话丢过来，你看看，我田里进土里出，还有鸡屎鸭屎满地泥和粪，怎么穿身好衣服嘛？好吧，爱劳动和爱干净，有时确实不能兼顾。
别看妈妈土得很，却有终生学习的习惯。她年轻时跟我讲《一千零一夜》《第二次握手》等，还经常变着花样给我取很多可爱的名字，不知算不算她当初的文学梦？随着年岁渐老，她爱上了药书。上次回家，跟我说起抻筋草，带我去圳边找八角枫。八角枫像麻，但与麻不同，妈妈各割一根拿回来，指给我看，瞧，八角枫也叫野麻，叶子的底部是青色的，而麻是家麻，底部是白色的，同处同时割的，到家时，家麻就软塌塌地发了蔫，而野麻精神抖擞，像还长在地里一样，挺立舒展！
婆婆爱读《老年人》杂志，这对她老来的健康和心态，起到了不易察觉的改变。有时想她了，去看她或者通电话，都能聊得很开心。琢磨后发现，她学会了倾听，也会哄人开心，还有换位思考的本领。这样的老太太，如何叫人不喜爱？
说一千道一万，婆婆和妈妈，各有其真、其理、其美、其趣，不一而足。她们都是我的好母亲，或者说是母亲的一体多面。话到这里，请读者猜猜，文首冲我发火的，是我的婆婆还是妈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