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万水
每天都有火车路过蒋家垅,它们总是如约而至,呼呼而来,又疾疾而走。
蒋家垅的风是带有火车味的。风从浏阳河吹来,每隔一阵就被过往的火车挟持,把两边树木的枝叶搅动得四下乱晃,在路边看火车的孩子,随着火车与铁轨摩擦的声响发出一阵欢呼。
在长沙,蒋家垅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它被一条浏阳河、一座立交桥和两条贯穿南北的京广铁路夹在中间,形成不到一平方公里的狭长独立小区,东西之间最宽处还不到300米,由于铁路封闭,没有道路可以进入。一座跨越铁路的人行天桥是蒋家垅与毗邻的伍家岭社区的唯一通道。每隔大约一刻钟就会有一列火车从天桥下轰然开过。
蒋家垅更像一个孤岛,好像出了小区就是长沙,回到小区就是蒋家垅似的,这种感觉很奇特,有点像电视频道转换。与外面的繁华与匆忙相比,这里的时间明显比外面的时间要慢,如同一只孤独的麻雀在某个角落觅食,安静、从容,倒也不急着寻找自己的同伴。
蒋家垅是典型的微缩版的城市社区,从幼儿园到超市一应俱全,只是体量都小几号,修锁匠、回收废品的老头、剃头匠、摆臭豆腐摊老太太……一派市井气息,满是的岁月沉淀。在旧物的存在中,老长沙人的生活韵味在这里依稀可寻。
蒋家垅的马路边生长着一些高大、树身斑驳的悬铃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法国梧桐。这种树木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很流行的景观树,以这种树为邻的地方一定生长过繁华。除了悬铃木外,构树是这里常见的一种绿植,路边、墙角、铁路两侧,长着高高低低几代构树。虽然这种树是现代城市绿化的弃儿,可这树的来头可不小,它是《山海经》中那棵具有神奇魔力的“迷毂”之树,它“其华四照”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算得上是名门之树了,连《诗经》中也有构树的影子:《小雅·鹤鸣》云“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构树的这种特质使其成了典型的“废墟之树”,朝代更迭、兴衰轮回,构树都是落寞的主角,《牡丹亭》中有一句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或许并不准确。当繁华过尽,废墟满目,最先在衰败里顽强复苏的其实就是构树。
大量构树的存在,证实了蒋家垅现代都市的孤岛地位。百余年来,蒋家垅不断转换着自己的角色,很多年前,它只是长沙远郊外的一个小村。“垅”通常指的是一种地形,这种地形特征是两边是山,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沟谷。在长沙以“垅”命名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左家垅、上大垅、六沟垅、彭家垅、三里垅等等。到清末民初时,蒋家垅一带已经是长沙近现代工业最发达的地方了,后来又成了繁华的商业区,再后来,它就成了一棵结满故事的悬铃木。谁都有谢幕的时候,是否还有下一场演出,在什么时候,谁知道呢?
蒋家垅到处是路,能走通的却很少。外人进入蒋家垅如入迷宫,常常找不到出去的路,倒是不断经过的火车可以提供比较清晰的方位。在蒋家垅,火车不是过客,而是常住民,除了来去的动静大点,火车的过往,跟小区里飞进或飞走的一只小鸟没有什么区别。从哪来,要去哪里都不重要,就像太阳从东边的楼群里升起,又从西边的楼群里落下,左邻右舍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经过蒋家垅的火车照旧有客运和货运两类,由于高铁南站的修建,长沙老火车站跨省客运火车比以前减少了很多,而且大多是被俗称为绿皮车的K字头和T字头的客运车。这些火车辨识度很高,居住在蒋家垅的人,用耳朵也能分辨得出来。货运火车载重量大,听上去声音沉闷,客运火车听上去则显得比较松垮。蒋家垅地势高于四周,地形被波隆立交桥和周边的街道、铁路、天桥、桥洞弄得有些复杂,行走时,火车一会儿在你头顶上隆隆而来,一会儿又从你脚底下呼啸而去。
我对绿皮火车有种天然的亲近感,绿皮车装载着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还有我们回不去的过去。如今,坐高铁、乘飞机的日子多了,出行也更舒适了,反而更怀念那些坐绿皮车的光阴。如果时间合适,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我更愿坐绿皮车出行。一杯茶,一本书,透过车窗,看着外面一晃而过的山脉、荒漠、树木、房屋、人家。如一部电影的回放,既在眼前,也在旧时,微微的颠簸中有一种难得的单纯和安静。浮生并不漫长,过于追求速度,不经意间,或许,你会错过一些原本属于此生的过程。
还是在读书的时候,有过一次特别行程。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身心疲惫的我挤上一辆拥挤的绿皮车,堆挤在车厢里的除了人还有弥漫的焦躁和不安,连座位下面和行李架上都躺的是人。绿皮车走走停停,完全不顾及那些充斥的情绪。晚上,因前方出现状况,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我走出沉闷的车厢,在站台生硬的水泥地上铺上两张旧报纸,把书包当枕头,转眼间沉沉睡去。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看见阳光洒满站台,也落在我蓬乱的头上,那辆绿皮火车还静静地停在站台上。
我很怀念那个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很少像那样好的睡眠,那辆火车时常在我梦境里呼啸。它在苍白的月下飞奔,如一只夜鸟掠过大地,穿过一个隧道,车窗外的黑暗中,灯光一闪而过,如萤火扑面,醒来时眼底残留的印象居然是蒋家垅一家时装店,那店的名字很有意思,叫:一只孤独的猫。
蒋家垅里有很多流浪的花狸猫,火车来了,它们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淡定和高冷,而我却做不到。
我们固有的习惯总是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变化。就这样,坐绿皮火车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与坐绿皮火车有关的事物也越来越远了,但火车却从未远离我们而去。每到夜晚,在蒋家垅附近一片楼丛里,能听到火车从城市边缘走过,由远而近的汽笛声、轰隆声,让一个个寂静夜晚变得格外温暖。
一位诗人说:“火车,是青春的行刑队”。初读时没感觉,后来懂了。看火车的少年终会老去,飞奔而去的看似是蒋家垅的火车,其实是我们永不回头的青春。
这不是矫情,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