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静婵
晨起开窗,风里裹着湘江的湿意,沿着岳麓书院飞檐上垂落的水珠,一路跌进我的茶杯中。茶是师长赠送的石门银峰,墨绿的茶叶蜷缩如上古文字,在滚烫茶水的涟漪里舒展成新绿的芽尖,舒展成带羽翼的句子,听见两千年前的井水正与今春雨水在屋檐下絮语,这才惊觉檐角的寒意已凝作剔透的琥珀——春天正从青瓦白墙的缝隙里探出触角。
远远地吹来一阵风,将茶杯上腾升起的白雾都吓跑了,这缕春风途经我,我闻见风中夹杂草木的芳香,沿着春风,我想寻找春天存在过的踪迹……
风抚过太平街的石板路,青石板上还沁着夜露,檐下的风铃在晚风里叮咚地摇摆,婉转的歌声自贾谊故居的朱漆门后漏出,盘旋在太平街的上空。长沙的春天理应是从夜晚开始苏醒的,我循着音律拐进小巷深处,见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抱着吉他坐在墙下,弦上跳跃着杜甫江阁归来的燕子,引来无数人驻足,空中突然飘起无数的泡泡,每一个泡泡里都承载着一小段的旋律,飘上青天,飘入春天的左耳里。忽然读懂《楚辞》里“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的怅惘,原来春色太浓夜色太深,需以音乐作舟楫方能泅渡。
风里糅着雨,春雨将坡子街的青砖墙泡得发软,指尖抚过“火宫殿”三个阴刻大字,凹痕里积攒的百年烟火便顺着掌纹游走。火宫殿门口卖蒿子粑粑的娭毑掀开木甑,白雾猝不及防扑上面颊时还带着艾草的绒毛,一丝丝艾草的清香融进春天里,两千年前的春味仍在唇齿徘徊。我攥着竹签戳起软糯的粑粑,看它坠入黄豆粉里翻个身,沾了满身星子似的金粉——分明是昨夜银河坠入湘江,被渔人捞起揉进米香中,成为了竹签之上墨绿色的蒿子粑。
属于长沙春天的味道,紫苏桃子姜必定有一席之地,玻璃罐里桃肉如浸在琥珀中的粉玉,紫苏叶的绛红渗进姜片与桃瓣的脉络,暗红的脉络中仿佛藏着湘江流域千年来滔滔不绝的秘密,直到玻璃罐中的桃瓣腌渍到酥爽,桃子的酥脆清甜混合紫苏与姜的辛辣芬芳,辛辣的甜意在嘴中弥漫开来,咬下去竟有雨打芭蕉的脆响,惹得满嘴春意。这一刻我好像明白千年来湘江滔滔不绝的秘密,就藏在这罐紫苏桃子姜中。
风继续吹,跟随这缕风,我飘到了洋湖湿地,园内的垂柳正蘸着湖水就着春风挥斥方遒写着狂草,春风吹皱一湖的心事,只见郁金香的新芽,正攥着小拳头叩打春的门环。透明的塑料袋兜着桑葚,小小的果实是春天与人间的结晶,一不留神浆果的紫汁染红了石桌上的一张报纸,它迫不及待地想留下自己曾存在过的证据,墨字洇成水墨画,寥寥一笔绘尽了春天的绚烂,是比新闻更接近春天的真相,我好像马上就要找到了春天存在的证据。
直到橘子洲含了整冬心事的花苞,趁夜雨悄悄地松动了季节的封印。梅枝斜斜挑破云雾,花瓣上犹凝着宿雨,像被揉皱的洒金宣纸,在风中微微颤抖。拾级而上时,忽觉肩头微沉,原来是斜出的梅枝勾住了发梢,颤巍巍抖落几片殷红,恰巧落进翻开的诗集里。李清照说“挼尽梅花无好意”,可她定未见过这般盛景——十万朵红梅在江天之间摆开筵席,连石径缝隙都渗出暗香,惹得无数行人醉醺醺地闯入花荫中,不顾天色将晚,在暮色中赏花别有一番意趣。
我寻找春天的同时,春天是否也在顽固地找寻我呢?
你瞧,我拥有了春天找到我的证据,是裤脚沾着的苍耳,是指尖抚过梅花花瓣的绒毛,是笔记本里夹的垂丝海棠,是耳蜗盛满湘江涨潮的轰鸣,是一抬头与路边开得气势汹汹的玉兰花撞了个满怀。原来春天是个狡黠的家伙,早把星城每个角落都藏满了彩蛋。
寻找春天的人,早被春天拓印在湘绣的经纬里。就像岳麓山的溪涧必然流向湘江,就像太平街的青石板得每场烟雨浸润,我走过的地方,春天正在混凝土的缝隙里写下新的韵脚。
夜色渐浓,整座城市都成了催种子发芽的陶罐,而我是其中一枚正在舒展的芽苞,悄没声息向上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