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
我喜欢紫色。紫色细分有葡萄紫、玫瑰紫、魏紫、茄皮紫、牵牛紫,如此等等,都与植物相关。我觉得还可加进“紫藤紫”和“扁豆紫”。紫藤的紫是清雅的,扁豆的紫是世俗的,各得其妙。紫藤清雅高贵,常出现在美术家笔下。国画里,数串疏密有致的紫花,寥寥数笔的苍劲老藤,花架下往往还有一壶清茶,或是数只毛茸茸的小鸡或山鸟,当然还得提上“紫气东来”四个字。家里也有幅紫藤的花鸟画,意境高远,我想若是换成扁豆花,也许另有一番味道。
母亲的菜园里也有开紫花的蔬菜,多是豆类带藤的植物,比如豆角、四季豆、扁豆、豌豆等。四月紫藤花开的时候,母亲便种下这些种子。这些菜秧子长到尺来高,母亲须给它们牵藤——搭上竹架子,任它们的触须缠绕而上,然后开花结果。不,扁豆例外,母亲往往懒得搭架子。它们长在哪儿,就顺势往哪儿牵藤,或攀爬到旁边的杉树上,或懒洋洋地搭到刺莓篷上,或沿着山坡慢慢爬满草地。母亲常说,这扁豆好种,贱得很。贱,在乡间代表生命力强,不娇气,好养,比如牛和狗。大人特意给小孩子取贱名“细狗”“大牛”,意思在此。一根扁豆藤,母亲一次就能收获满满一桶的扁豆。摘扁豆时,母亲常让我提着竹篮在旁边候着,她搭着楼梯摘,摘一把便递给我。我喜欢吃扁豆,不喜欢它的气味,不似其他蔬菜的清香,而是极浓的腥味。采摘扁豆后,得用肥皂洗几遍手。
我赞赏扁豆的顽强,生得贱却不潦草,每一朵花都精致美丽,每一片荚果也呈紫红色,花果都喜气洋洋的。老屋是砖屋,土木结构,木门木窗木椅,极朴素,是我中意的土味。这时的木门上还贴着发黄的年画,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抱着火红的大鲤鱼,眉眼弯弯,小嘴也弯弯。扁豆篮子放在木门下,满眼的淡紫色,与年画的大红色遥相呼应,亦是讨人喜欢。母亲搬来小矮凳,把扁豆掐头去尾,并将筋剥下来。一条条紫红的筋落在地上,像小姑娘扔弃的发带。扁豆清炒,就放油盐和蒜蓉,浓香扑鼻。小孩子都喜欢吃老扁豆的豆子,指甲盖大小,圆圆的像衣襟上的纽扣,又像年画上的鱼眼睛,又胖又萌,吃起来粉粉的。
鲜扁豆吃不完,母亲便做酸扁豆。将清理好的扁豆切丝,用开水焯下,沥干水,一片片晒在竹匾里。太阳很热烈,扁豆晒得发白,再翻面晒。晒干的扁豆有清香,咬一口,有丝丝的浅甜。母亲将干扁豆撒把盐,用手使劲揉搓,挤干残留的水分。将红辣椒切碎,倒入扁豆丝,搅拌均匀,再放入密封的陶坛里。怕进空气,母亲用塑料封住坛口,再系紧绳子,然后往坛沿倒水,隔绝空气。过段时间后,掀开坛盖就闻到又酸又香的气味,便能吃了。酸扁豆加青椒小炒,或炒肉末,酸脆可口,是极好的下饭菜。酸扁豆拌饭,我能吃一海碗饭呢。
扁豆架下,花开花落,光阴一寸寸流逝,兄弟姐妹渐渐长大,一个个在城里求学、上班、置业、成家。每到秋天回家,母亲便会给我们每人送一袋酸扁豆,能吃好几餐。
初夏,我惊喜地发现,小区的紫藤花架边有根扁豆藤,是闲不住的老人家见缝插针地种的,不时遭物业的劝阻。周边邻居纷纷向物业求情,就由老人家种吧,不占地方,还能给孩子们认识植物的机会。扁豆藤也争气,生机勃勃地攀着露台生长,小紫花开成瀑布,满藤都是胖乎乎的红扁豆。老人家采摘时,给围观的孩子们各送了一小袋扁豆,引得他们欢呼雀跃。看着一株植物生长、开花、结果,见证一个生命的成长成熟,该是他们最大的收获吧。
春天紫藤花开了,秋天扁豆成熟了,一年复一年,母亲仍在菜园里日复一日地劳作。年过古稀的她,早年劳累过度,近些年来膝盖痛得厉害,甚至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可她仍坚持种菜养鸡喂鱼。劳作是她的本能,哪天不下地做事,她便心慌难安。前日,她打电话给我,回来拿扁豆哦,整整摘了一篮。我答应着放下电话,眼前浮现满坡的扁豆藤,满架的扁豆花,藤上结满紫红的扁豆。阳光下,每一片扁豆都喜洋洋的,母亲的脸也喜洋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