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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醒禾坪伢

      谭娟

      剥开罗霄山脉几十重苍翠的山幕,穿越隧道星罗的七百里长路,再盘旋过十几里陡峭的蜿蜒。禾坪的真容,终于在最后一个急转弯后得以窥见。他静立于湘南桂东最深的褶皱里,像被重重山峦守护着的羞涩青年伢。云雾是他的素衣,群峰是他的双臂。他将胸中蕴藏的千年珍宝,连同那份不自知的清俊,悄然拢在怀里。

      清冽甘甜的正江溪绕着禾坪,或急或缓的调子一边哼唱着盘古仙古老的传说,一边以高山冷泉滋养山中珍贵而稀少的田地。半山腰那棵一千五百年的红豆杉王枝干虬结,绿荫如盖,他紧紧挽着身旁两百多岁的石楠。像天老爷派来看场子的两个老伙计,不言不语,把年月都刻进了树皮里。调皮的云雾从山谷里慢悠悠升起来,有时若即若离,有时轻轻一扑,就把禾坪的老屋通通揽进怀里。路往云里钻,云在脚下翻,城里人求而不得的负氧离子从云端不断满溢出来。这浑然天成的灵气,正是禾坪伢眉宇间藏不住的亮光。

      层层叠叠的古老梯田,沿山势铺展,正是禾坪伢精瘦有力的筋骨线条。线条之上,绿油油的冷水稻正接受山泉云雾的洗礼,昂扬绽放无尽生机。晚熟的黄桃高悬枝头,从容饱吸着比别处多出几十天的阳光雨露,将那份甘甜与浓香在果肉深处沉淀得更密。厚朴挺直了腰杆,倔强地将枝干伸向苍穹;黄精深藏于肥沃腐叶,用力汲取着大地的精元。它们,都是地母娘娘赐予禾坪伢的元气,在他血脉里奔涌不息。

      禾坪伢的精气神在哪里?藏在那些起早贪黑的手掌心里!天刚泛鱼肚白,梯田里插秧的腰久弯成弓的形状;日头爬过天顶,晒谷坪边妇人抖落稻粒的侧脸被汗水浸得发亮;月亮挂上屋檐,昏黄的灯底下编竹篾的手还在翻飞。连天阴雨也浇不熄这劲头,蓑衣斗笠下头,汗珠子摔进土里,是对土地最忠诚的承诺。一双双生着老茧却灵巧的手,不歇气、不泄气,日复一日地搓揉着日子,也揉搓出了这后生仔经久厚道的脾气。

      多少年了,禾坪总是揣着宝贝不会显摆的实诚伢子。他的好,是锁在深柜里的美玉,是没揭泥封的老酒。他安安稳稳窝在时光的缝里,把古树的年轮、梯田的层叠、黄桃的蜜甜、厚朴的硬气、黄精的灵性,连同那缠山的云雾、低吟的正江溪水,还有刻在骨子里的勤快,一股脑儿捂在寂静的山坳里。守着这份天大的家当,他只会憨实地攥着,像极了他沉默的山神父亲,不爱多说多讲,只是静默伫立守候。

      山外的风,到底还是翻过千道岭,吹到了这深坳里,轻轻叩醒了久睡的深梦。禾坪伢揣着骨子里的忠厚,开始支起耳朵听山外的动静。他学着把梯田拾掇得更利落,像给自己理直腰板;他琢磨着怎么把黄桃的蜜、竹子的韧、干菜的醇,攒成自己独有的门道;他试探着为高昂的厚朴、野生的黄精,摸索着更有价值的门路。

      老农们挤在昏黄灯光下,在屋场夜话中打破守旧,畅谈对“想要变一变”的渴望;年轻人走上网络,用镜头捕捉着梯田流云的瞬息万变,将“云上禾坪”的惊叹传递到更远的江湖。禾坪伢向内觉醒的呼喊、向外宣传的吆喝,勇敢穿透了地域的层峦。这位身怀大地重宝、筋骨强健、双手灵巧的青年,即将以世代累积的坚韧,稳稳地踏上属于他的、生生不息的前路。他的美,终将不再是深谷幽兰,而是照耀山野的朗朗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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