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当我捧着父亲留下的那个铝饭盒,走进湖南革命军事馆文物征集现场时,指尖又一次触到了饭盒表面斑驳的锈迹——这触感,和我在龙山县兴隆街道尖岩村老宅樟木箱底摸到它时一模一样。那天,我小心翼翼地将饭盒放在铺着红绒布的桌上,看着灯光下它泛着的暗哑光泽,忽然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皮,同样是饱经风霜,却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我这辈子走南闯北,当过海外工程总经理,见惯了大场面,可捧着这个饭盒时,总觉得在厚重的历史面前,我是那样渺小。
父亲刘飞福走后的第三个春天,我回老宅整理遗物,在樟木箱最底层摸到那层红布时,指尖突然传来一阵温热,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我仿佛又触到了父亲的体温。这红布,父亲换过3回,每回都把饭盒裹得严严实实,他总跟我说:“这里面锁着的不是饭盒,而是一段不能忘的往事。”
那段往事,父亲念叨了一辈子。“1950年的山夜,枪声比狼嚎还稠密。”父亲说,那个后半夜,柴房门被敲得又急又促。拉开条缝,月光正倾泻在赵排长渗血的军装上。“解放军”三个字刚出口,父亲就一把将人拽进柴房深处,用干草埋到胸口时,才看清赵排长肩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接下来的7天,成了父亲这辈子最“胆大包天”的日子。天擦黑,他就揣着刚熬好的热粥往柴房钻。趁赶集,他用家里仅存的腊肉换草药。赵排长喝粥时,会跟父亲讲队伍里的事,说等把土匪清剿干净,山里人就能敞开窗户安心睡觉。父亲那时候不懂“革命”是啥,却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他总跟我们说:“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是为咱们流血的。”
离别的清晨,赵排长从怀里掏出这个铝饭盒,铝皮上还带着他的体温。“这是打胜仗得的奖,我贴身带了一年了。”他把饭盒塞给父亲时,掌心的老茧蹭过父亲的手,“你救我一命,这物件替我陪着你。”后来父亲才知道,这饭盒是从敌人手里缴获的战利品。
打我记事起,这饭盒就是家里的“传家宝”。逢年过节,父亲都会把它擦得锃亮,拉着我和兄妹们围坐在一起,讲柴房里的月光,讲赵排长喝粥时眼里的光。父亲临终前,他紧紧攥着我的手,反复叮嘱:“记住,这不是饭盒,是人家把命托付在我们这儿了。”
2024年春天,我在网上看到了湖南革命军事馆征集文物的消息,翻来覆去一夜没睡。老伴红着眼眶帮我重新裹好饭盒,说:“你爹要是在,准说‘该让更多人看看’。”捐赠的那天是3月27日,当我把饭盒从掌心递走时,忽然有些恍惚,我好像看见锈迹里浮出两个身影——一个是赵排长揣着饭盒行军的背影,一个是父亲踏着月光送饭的身影,在70余载光阴里,他们慢慢重叠成一个无声的拥抱。
现在,这个饭盒终于有了新的归宿。接过馆方颁发的文物捐赠证书时,我指尖轻轻划过证书上的字,小声说:“爹,赵排长,你们放心,这故事有人听了。”我总在想,未来它陈列在展柜中时,灯光定会温柔地抚过那些豁口与锈斑,就像父亲当年擦拭它那样。或许,驻足的参观者还能听见柴房里传来的低语、触摸到那碗热粥的温度——这哪里只是一个饭盒?它盛着战火淬炼的信任,盛着咱老百姓和解放军最朴素的鱼水情,这份情谊,经得起岁月磨,熬得过时光煮,永远都是炽热的。(口述/刘登高,整理/张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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