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施宇(自由职业者)
我隐隐听到熟悉的桨声,似乎能想象出一只孤舟,正在江心上缓慢地摆动桨板,或者干脆随波逐流。我决定抛弃原定目的地,循着桨声与脑海里的舟影不断往前,和长沙“三馆一厅”擦肩而过。停在湘江三角洲,那桨声却离我很远了,只有江边不断升起的风筝,随风起舞,令我恍惚。
自从几年前搬离江畔,我已不常来湘江风光带,如果没有新办的图书馆借阅卡,也许未来几年也不会再来。在江畔长大,即便时移世易,我也自觉与湘江熟悉,可眼前之景让我陌生。
一切都是静谧的。似乎连太阳都察觉到过去的脾气急躁,令人们吃尽了苦头,于是收敛了锋芒,光线温柔而轻盈,照在江上,显现出水的波纹与其间沉浮的水草。风也静谧,仅能承载起几只风筝。在我之前,已有人携家带口,往草地上铺好野餐垫,大人支起各自的风筝,目送它们扶摇直上,再将控制权交到孩子手里。
我也寻了树荫坐下,在满地落木中仰起头,细数空中的锦鲤、蝴蝶、海鸥,也有人超出常规,放飞了比萨、超人和海绵宝宝。偶尔,风筝断线,孩子却并不感到困扰,只是拍手嬉笑,还要围在一起转圈跳舞,庆祝风筝获得了自由,仿佛一件人生大事。他们的情绪像汩汩清水,向四周蔓延,很快,笑容漾开在周围众人的脸上。待到最后那只风筝迎风而去,这些陌生的家庭已然在江水的见证下,建立起默契。
坐在高处,风卷来江上的水汽,些许潮湿,岸上的空气因之愈加活泛、灵动。孩子们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三五成群,商量出新游戏,央求父母贡献丝巾或者皮带作为道具,脱掉外套,玩起了两人三足的竞赛。他们高声嬉笑,有时喊着追着从我身侧跑过,惊飞了麻雀和昆虫,却不让人觉得吵闹。
也许是童心的力量超出人的认知,我也忍不住站起身,模仿他们的样子,抬腿、蹦跳,拾级而下,一路迎风,奔向更靠近江面的堤岸,想与这江畔重归旧好。
薄雾散去了,越靠近江水的道路越安静,行人看到花丛,也只是驻足,或拍照留念,或注目欣赏。相携而行的年轻男女跟在一对老夫妇身后,遵循他们的脚步,走走停停,男孩学着老先生的模样,在伴侣的轻笑中为她整理发丝,笨拙又美好。最后,我们都站在灯塔下,面向江面,闭眼听江水流动的声音。
闭上眼,听觉无限放大,江声、风声、野鸭子扎进水面的声音,乃至堤坝上钓客抛出鱼饵的声音,都在我的感受之中。我发散思绪,忆起印象里喧闹的江畔,而今听到的却只有和缓、平静。我有些不习惯。
我曾经和江畔紧密联系,在最早修建起的堤岸上,像那群孩子一样,和伙伴们玩闹,有时也突发奇想,愿意与这奔涌的江水比比速度,于是奔跑,很久不停歇。至今我也无法分辨,究竟是江水流动的速度更快,还是我成长的速度更快,我们之间似乎无法分出胜负。
身边传来年轻情侣的感叹:“以前没有这么看过湘江,感觉好不一样。”我睁开眼,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相同的沉思的表情。
因他们的感叹,我有些好奇,童年的那一片江畔,是否依然在原地?我左右环顾,分辨南北西东,发现堤岸似乎没有尽头,而它既通南北,想必也能通向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再度举步,往南方走去,又隐隐听到桨声了;往前看,窄而长的船体正从桥下露出全貌,船上的人喊着口号,整齐划一地挥舞双臂。我目送桨声离开,目送太阳西坠,也目睹了更多人走近,组成海一样的潮体,汹涌而来,将我吞没。
歌声乍响,皱纹丛生的老头与老太太们围绕中心区域的女高音而坐,他们从容地弹奏乐器,唱起《浏阳河》。不少人和我一样停在周围,听完一曲后送上掌声,乐队可能早已习惯,仅仅是矜持地回了一礼,便要接下一曲。这是老年爱好者组建的民间乐队,每天的曲目不固定,大多是民歌,偶尔还唱流行歌曲。
一阵风习习吹来,我抽动鼻翼,似乎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往上风口走去,果然看见鳞次栉比的一队又一队餐车,越近,越能闻到空气中溢出的孜然味、辣油味和蒜香味,形成一股复杂奇异的浓香,我深深吸进肺里,不忍心吐出来。如此情形,把我推入觅食的人群,我不得不紧随前头的人要了一份牛肉串,又和后头的人一样买了张烧饼。摊主们并未刻意招揽生意,只是默默做事,抽出空闲来静听乐队的歌声。
拿到食物,我又路过许多摊位,有的卖玩具,有的卖衣服。还有几支广场舞队伍,在草坪或平台上翩翩起舞。赶在食物冷却之前,我在人声鼎沸处寻到一张圈椅,面对江水坐下。
如今,一切都是喧闹的。视觉也喧闹,尽管天已黑透,但灯光渐起,就连桥上都有霓虹,红黄蓝的颜色并不融合,虽不至于刺目,却到底是驳杂的。听觉尤其喧闹,远处有乐声,近处有热油滋滋作响,有时闯来几个孩子,询问我在吃什么,得到答案后,还要哭求父母复制一份给他。
我并没有离开三角洲太远,江畔依旧是那个江畔,我还是那个我,或许仔细翻阅人群,也能发现奔跑着的孩子依旧是那些孩子。就在这样的江畔,我闭上眼,放下牵挂,靠近堤岸,果然依旧听到相似的水声、风声,和野鸭子扎进水面的声音,只是没有了抛饵的钓客。
湘江水滔滔而去,又汩汩而来,我目视前方,慢慢找到答案,静谧的反义词总是喧闹,江畔的反义词却仍是江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