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燕山街当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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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林

“点长”通常是指上级联点指导下级工作的领导。“点长”一词不知是哪位高人的发明,实在是精准到位。首先,这个官足够小,只管了芝麻大一个“点”。其次,工作尺度应“点”到为止,不可把手伸得太长干预太多。第三,毕竟带了一个“长”字,大小也是个官,是官便有责,要为基层站台子、搭把手。

前不久,组织上调整我到五里牌街道工作,党工委研究决定由我担任燕山街社区的点长。据说是燕山街社区党委书记吴彩玉同志主动要求的。

彩玉同志在社区干部队伍里名气不小,芙蓉区“十佳社区书记”之一,又是党代表,又是人大代表,耀眼的光环绕了一圈又一圈,在全区八十多个社区书记中绝对是排得上号的当红人物。我在区直机关工作多年,对彩玉同志早有耳闻,但一直无缘结识。我来街道报到的第二天,彩玉同志来到我办公室,初次见面,在她作自我介绍之前我竟凭着神奇的第六感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如何认出她来的,可能是因为她身上洋溢着社区书记的独特气质。

我以为,点长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很快发现我错了,这个事情啰杂得很,大到安全生产,小到签批发票,都要经手负责。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不管怎样,我这个点长走马上任了。

从全区来看,五里牌街道是个小不点,面积巴掌大一块,只有三个社区,放眼全球也只怕是没有比这更小的街道了,但燕山街绝对是社区里的重量级选手。我认为,五里牌就是一个浓缩的芙蓉区,地段显赫,交通发达,经济活跃,人气鼎盛,同时也积累了一身的城市病,基础设施老化,建筑老化,以及人口老龄化,物理意义上的发展空间处处受限。而燕山街就是一个浓缩的五里牌,既有佳兆业广场、敬天广场这样光鲜亮丽的庞然大物城市地标,小巷深处也有与现代化大都市很不相称的揪心之地,街道和社区面临的优势劣势、机遇挑战都是一样的。所以,解决了燕山街的问题,就能够为解决整个五里牌的问题提供思路,甚至为解决芙蓉区的问题打开一扇窗。如此一想,我这个点长责任重大使命光荣。

我对燕山街是很熟悉的。我总认为包括燕山街在内的诸多长沙地名名不副实。其中最离谱的是我的母校第一师范,坐落在妙高峰,说它“妙”我没有意见,说它“高峰”就太扯了。燕山街也是如此,燕子虽然没看见但霸蛮去找估计也是有的,山确是无从谈起。硬是要把那个落差两三米的小坡也称之为山的话,实在难以服众。但有一说一,燕山街这个名字着实好听。好听就行。

我常说,燕山街是老长沙人的记忆集散地,有着超乎寻常的辉煌过往。在修建八一路之前,燕山街曾是进出长沙城东的重要通道。民国时,燕山街所在的袁家岭被确定为长沙的城市中心,至今仍在燕山街口附近留有“中心点”这个地名。解放后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长沙的城市变迁很大程度上是围绕燕山街展开的,比如当时最高端的商场友谊华侨商店、最早的涉外酒店芙蓉宾馆,乃至省委、省军区以及一批省直厅局都布局在“中心点”周边。可以说,燕山街一时风头无两,既有中心点之名,也有中心点之实。

年轻时我也经常到燕山街逛吃逛吃,后来几次搬家离得越来越远就不怎么去了。彩玉同志跟我讲,燕山街在老长沙人心目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时常有人换了几趟公交回到这里买菜、买五金,以及找老伙计们聊天吹牛,如此车马劳顿只是因为多年来习惯了。我对此深以为然,驱使我们作出选择的内在动力,并不一定都有什么道理可言,无非是生活的惯性使然。而燕山街,就是这种惯性的动力源。

自从当上了燕山街的点长,我每个星期都要去上几回,颇有点大王叫我来巡山的志得意满。再次回到这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眼前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燕山街。街道干净整齐,看得出两边的房子经过了几轮改造打磨,虽谈不上多么精美阔气,但朴实利索,管理有序,透出浓浓的老街厚重感和烟火气,前不久还评上了长沙市的文明美丽街巷。

燕山街对于各路吃货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各色美食店子花样翻新使劲挑逗着食客们的味蕾,嗦粉的,撸串的,喝酒喝茶或是喝咖啡的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一天到晚各种复合香味飘荡在街头巷尾。有一次我走访燕山街企业门店,走进一家烧烤店子,询问老板经营情况,他说下午四点开门,凌晨四点打烊,每天营业收入四千上下。我听了直咋舌,惊叹于食客们战天斗地的旺盛精力,也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店一年能有一百五十万的销售额感到不可思议,更对小巷中蕴藏的经济增长内生动力感到鼓舞。

说实话,这种地方很不适合我工作,燕山街火爆的餐饮行业严重干扰我的减肥计划,也极易让我在工作时间分心,如果没有坐怀不乱的强大定力是没办法在这里混下去的。

彩玉同志可能也有类似想法,到燕山街工作并不是她的主动选择。她说,燕山街区位十分打眼,在省委眼皮子底下,全省人民都盯着这里,压力大得很,每年扫把都要多用上百个。加上人口密度高,经济体量大,老旧小区集中,遗留问题复杂交织,各方面的任务都要重得多。光是说经济普查,燕山街就占了全街七成以上的任务,比另外两个社区的任务重了五六倍。

彩玉同志嘴上这么说,行动上却是搞得一股子劲。她跟我同龄,想起我自己不求上进佛系主义,而她把工作干得风生水起,浑身上下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我这个点长实在是惭愧。

时常早上七点多,彩玉同志的电话短信就来了。我提醒她要严格遵守劳动法和作息纪律,她却跟我打哈哈,然后给我安排好一天的工作,哪哪哪需要我这个点长出个面,给她撑一下场子。

跟着彩玉同志走街串巷是件很尴尬的事,眼见着她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挥挥手,一会儿说张爹爹您慢点,一会儿说李娭毑您脚好些了么,而我跟在后面像个二愣子一般不知所措。她说,认得了人,进得了门,是社区书记的基本功。社区工作都是笨办法,脚步为亲是不二法门,“敲门行动”做了一轮又一轮,一来二去就混得脸熟了。

都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一个社区书记干得好不好,老百姓最有发言权。这段时间我走访了几户困难家庭,亲耳听到大家对包括彩玉同志在内的社区团队赞不绝口,这家说社区刚给他们换了楼道灯,那家说前不久给他家调解了楼上漏水的问题。在我看来,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在老百姓眼里却都是非常具体的问题,影响幸福感和获得感的大事。

彩玉同志人缘好到超乎我的想象,既和寻常百姓家走得近,也在高层精英门口吃得开,今天喊我去见这个领导,明天去走访那个大咖,后天又约见哪个下不得地的老板,出入各大机关院子和上市公司就像邻居串门一般。我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每每搞得我一愣一愣的。有一天上班时间她居然喊我去喝咖啡,心想这个工作狂居然也有偷懒的时候,到了才知道她办公室早已高朋满座,一众的高人傲腿,要我们一起策划新开张的咖啡屋怎么打造网红店,以及如何把燕山街包装炒作一番。喝了她一杯咖啡,必须绞尽脑汁才能交差。

又有一天她喊我去文联大院就老旧小区改造的事现场办公,碰到相声演员奇志老师,我是听着他的作品长大的,见到明星很是激动。我还以为只是偶遇,感叹燕山街名流云集大腕荟萃,一问却是彩玉同志事先约好来办什么证的,他们两个见面很是熟络,如同老友一般。我急着要和奇志老师合影,彩玉同志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站在一旁却是淡定得很,可能心想着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前几天彩玉同志又约奇志老师制作了一组短视频和广播音频,都是关于安全生产事故防控的,花钱都请不来的明星,被彩玉同志几句话就搞定了。对此我大为叹服,问她是如何运作的。她却说得轻飘飘,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就是平时做好服务工作,人家记在心上,有求于人的时候人家自然也就乐意帮忙了。彩玉同志野心大得很,说省文联下面有十几个专业艺术团体,一大堆的文艺名家,堪称是一座富矿,一辈子都挖不完。听她的意思,还不知道后面会搞出什么大动静来。

我曾小心试探着询问彩玉同志的个人身份,她回答得很坦然,答案是社区员额人员。这是近些年出现的新名词,编外人员的一种。客观地看,社区员额制管理是一个很好的制度设计,既体现了社区的自治属性,又使得社区工作者有了晋级通道,待遇也有了更好保障。但也应该看到社区事实上是政府机构向基层的延伸,存在一定的行政化倾向,社区承担着很多直接面向老百姓的政府服务职能,老百姓也把社区当作政府来看,而社区工作者的身份、待遇以及成长空间还需要更多的关注。

但社区书记仍是不可多得的稀缺岗位,因为存在着转换身份进入公务员队伍的可能,偶尔可从社区书记中定向考录数量十分有限的公务员。彩玉同志从不讳言,这个理论上的可能性,是激励她打满鸡血的动力之一。她也说,不能总是想着身份问题,这会使得自己变得功利,工作就会变形走样,社区住着一万多人,企业门店上千家,自己大小也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当家主事人,归根到底还是要把工作干好,把服务做好,其他的事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我跟她讲,功利心并不是洪水猛兽,升职拿奖涨工资都是功利心,只要拿捏好尺度把握好分寸,就是上进心。

一天大清早,彩玉同志的电话又如约而至,电话那头着急得很,说是有一栋老房子漏水了,业主群里炸开了锅,骂天骂地骂娘的,喊我马上去现场看看。那天的雨下得着实有点夸张,老房子经不起折腾,漏水非常严重,从七楼漏到了三楼,几乎漏透了一整栋。业主们也是别无办法,只能找政府、找社区。我跟着彩玉同志爬上爬下,累得气喘吁吁,她却没事一般,估计是爬得多了就习惯了。很快就找到了症结所在,楼顶的防水层出了问题,屋檐排水沟和管道堵塞。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只好硬着头皮以点长的姿态先听听彩玉同志的意见,而她很有章法老道得很,解决方案是先治标再治本,现场把排水系统堵塞的问题解决掉,先把楼顶积水排出去,再来解决楼顶防水问题。很快了解到这栋楼的防水工程是前几年做的,或许还没过质保期,又确认还有40%的工程款未付。这就好办了,钱在我手上我就是爷,不怕你不保修。

一顿操作下来,除了对我拍了几张照片发到街道工作群里,显得我多么亲民爱民,我并不觉得我干了什么。彩玉同志却不这么认为,她说我如果不到场,业主们不会感到自己的困难被人重视,仅是社区出面不足以平息业主们的不满,调度防水施工队的力度也达不到预期,而且施工合同、验收报告、资金安排之类的都在街道层面掌握,单靠社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好吧,信你一回撮,我这个点长或许还有一点可被利用的剩余价值。

社区工作需要霸蛮,也需要巧劲。燕山街面临的最大风险是消防安全问题,每年都要起几把火,搞得街道社区相当被动。老旧小区存在很多先天不足,解决起来非常棘手。一方面,着手推进老旧小区改造,把消防系统建起来,微型消防站、室外消防栓、灭火器都铺排上去,同时想办法解决人的问题,特别是安全意识问题、自救互救能力问题。彩玉同志为此组建起一支“邻距离”志愿服务队,把左邻右舍的热心人士组织起来,各个小区院子挨个开展安全培训,又把义诊、义剪、义训结合着一起搞,参加一次消防培训演练,可享受一次健康检查咨询,还能免费剪个头发再回去,一下子把居民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每场活动都办得热热闹闹,老百姓有了获得感,又夯实了事故防控的基础,而且没怎么花钱,还把邻里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你看这事办得多巧。至于我这个点长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实在惭愧,除了鼓掌叫好发了个朋友圈引来一堆点赞之外啥也没干。

屈指一算,我到五里牌街道三个多月,当燕山街的点长正好一百天。这一百天来,每天手机记录的步数相比以往接近翻番,日子很充实却又想不起具体干了些啥,大概都是一些婆婆妈妈零零碎碎不值一提的事。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反过来说或许也是成立的:烹小鲜若治大国。但凡是民生问题,再小也是国之大者。从这个意义上讲,社区的同志居功至伟。国外的古人又说:给我一个支点,可以撬起整个地球。而点长就是要成为这个支点,社区的同志就是那根杠杆,当支点和杠杆精准配合协同发力,没啥撬不动的。

(作者系芙蓉区五里牌街道党工委委员、人大街道工委主任)

【作者:喻林】 【编辑:颜家文】
关键词: 芙蓉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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