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生不可触碰的疼痛

李自健所作油画《父亲》

成小潇

       清明时节雨纷纷。淅淅沥沥的春雨,水雾迷离的天空,冷清寒凉的气候,无不令生者对逝者生出一份深刻的思念。

       李自健也不例外。30年来,每逢清明节,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他都会放下手头事务,风尘仆仆,去邵阳乡下父亲的坟头拜谒。

       父亲,是李自健一生不可触碰的疼痛。

       李自健出生时,父亲已整整50岁。童年时期对父亲的记忆只有三事:3岁随做生意的父亲去往广州、汕头;4岁时,父亲突然消失,家里陷入惊慌与恐惧,以及随后的极度贫困和羞耻;8岁时独自提着饭篮去邵阳城外探监。

       8岁的那次记忆最深刻。那一天,母亲做了平日极难见到的猪大肠蒸糯米饭,用竹篮装好,对他说:“你爸爸在牢里,已经饿得不行了,又得了重病,你把这盆饭给他送去。”李自健别别扭扭不肯去,“父亲是坏人”的观念已深植他幼小的心灵。母亲悲伤地说,“但终归他是你的爸爸啊!”

       看着妈妈伤心,李自健只好提着饭篮,第一次走进了邵阳城郊那个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其实早已知道那个地方关着他父亲,每次都绕道而过,但这次不得不来。在布满铁丝网的高墙外,他悄悄取下脖子上的红领巾,藏进口袋里。独自冷冷地站在监狱探望室的铁栏前,佯装坚强勇敢,却浑身颤抖,心里濒临崩溃,仿佛下一秒就会逃走。

       当走廊尽头转角处,一个瘦骨嶙峋、花白头发、蓬头垢面的老头,在狱警的监管下,远远走过来时,李自健十分肯定他就是父亲!虽然4年不见,虽然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但仍然能肯定那就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颤抖着双手接过饭篮,摸着李自健的头止不住老泪纵横:“你是六毛吧,都长这么高了。”李自健不自觉地抗拒他的抚摸,扭过头,却泪水汹涌。他那么瘦,那么病弱,真是可怜。他也想叫一声爸爸,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父亲大口大口吃光了整整一大碗糯米油饭,满足地叹息一声才回过神来,用沙哑的声音对李自健说:“孩子,爸爸真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妈妈,让你们吃尽了苦。我一定会好好改造,向政府、向人民赎罪,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你们兄弟姐妹一定要发狠读书,将来才会有出息。”

       1967年,历经10年牢狱生活的父亲返乡。虽然才64岁,但看上去已风烛残年。按说已完成劳动改造,可以“重新做人”了,但他仿佛仍是戴罪之身,谦卑到尘土里:起早贪黑地清扫居民院落;牺牲自我做一切有利于左邻右舍的事;带着病弱的身躯,艰苦劳作以改善家人生活。可这一切都难以换来社会对他的尊重,难以换来妻子、儿女的正视。

       有一件事,几十年如刺在心,令李自健无法原谅自己。那是父亲出狱不久,有感于家境贫寒,他想外出打工。母亲不放心,就要不到14岁、辍学在家的李自健和父亲一起打工,彼此有个照应。经过母亲四处奔走,终于有个包工头愿意收下他俩到建筑工地上挖土挑土。

       父亲因为患有长年不愈的脱肛病,劳累的苦工加剧了他的痛苦。工地上,他咬着牙挑土,步履蹒跚,常与倒土归来的李自健迎面相遇,这是一幕成了永远抹不去的心酸记忆:崩裂的黄土壁,衬托着他佝偻的身影,串串豆大汗珠从满布皱纹的脸颊上滚下。父亲喘着气,踉跄地移动着沉重的脚步,这情景令李自健心痛无比。其实他自己当时尚未成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时又累又饿,但也坚持像父亲一样苦撑着。

       工地旁边有刚收割完的甘蔗地,留下了一些甘蔗根头。按理说,这是丢弃物,一般蔗田主人是不会在意的。李自健与几个同伴收工后,下地拔了几根甘蔗根啃吃。没料到第二天一上工,甘蔗地的主人竟然跟工头告状,说李自健带着人偷了他地里的甘蔗。

       父亲一听,怒气冲冲丢下扁担,直向李自健扑来,当着几十个工人的面,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往地下一按就痛打起来。

       父亲一边打,一边吼:“谁叫你偷甘蔗!你为什么要偷?”“偷东西多么可耻,你吃土也不能偷东西,我让你吃土!吃土!”父亲按住他的头往黄土里直捣,捣得像舂臼一样。李自健满嘴是血,唇也裂了,一脸的黄泥、鲜血和泪水。生性倔强的他挣扎着昂起头:“我没偷,你凭什么打我?” “你装什么好人,你害苦了我们全家,你这个投机倒把的劳改犯!”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空气如死一般的静寂。李自健反身奔往家里向母亲告状。

       黄昏时分,父亲踏进家门,母亲哀怨地说:“他才几岁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痛打?”父亲先是一言不发呆坐在桌边,任凭母亲数落,接着慢慢将头埋在青筋暴起的双手里,肩胛骨耸动,喉咙里发出沉闷而伤痛的呜咽声。

       多年后,李自健每每想起这一幕仍然心如刀割。他当时是怎样的视父亲为坏人、为羞辱,怎样出言不逊伤害他啊!1978年父亲平反后他才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全部罪过,也不过就是在“公私合营”后私下到广州跑了一次单,赚了近两千元人民币。就这样,从严惩处,判处10年重刑。

       后来的后来,他知道了更多被父亲尘封的历史。

       父亲出身贫寒,只读过两年私塾,十二三岁入店铺当学徒,完全靠自己的拼搏努力,成为一个结天下豪杰、受地方敬重的成功商人。父亲乐善好施,慷慨助人,在战乱频仍的年代,他一次就为家乡公众捐助两万银元,救乡邻于水火。

       他仗义疏财,一身正气,一生中多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举。1932年,白匪砍下红军首领韦拔群头颅装在玻璃缸里示众,他趁夜色掩护,塞入纸条“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1933年,他自组车队,运送中央苏区张云逸部队南下转移。

       1934年,他在湘桂边界两次救起掉队的红军战士和遭活埋后奄奄一息的地下党员。

       在1941年抗战最艰苦的岁月,他突破封锁,从日占区运回三十多万担浙盐,广济湖湘。

       1955年邵阳土改伊始,他便主动交出全部田产、房契,被地方政府尊为开明人士……

       1956年“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他又无条件交出全部资产。但当一瞬间十口之家陷入揭不开锅的窘境时,出于自救,做了一笔不该做的买卖,让他付出了十年牢狱代价。

       平反后,他没有大呼冤屈、讨要赔偿,只说:“当时是有做错,但处以十年刑罚太重。”他继续义务清扫街道,继续行善乡间,积极参加各种慈善活动。他宽容大度,无论对待批斗过他的人还是给过他鄙夷的乡邻都不计前嫌,心怀和善。他常说:“我一生历经三朝,看尽沧桑,中国人的日子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不想计较过去,只想珍惜眼前!”

       他努力弥补曾经缺失的父爱,对李自健更是寄托了最大的希望。他支持李自健留学美国追求艺术进步;鼓励他不畏挫折,带着那些表现人性与爱的作品去巡展世界;当李自健在国际画坛上崭露头角时,他呼唤他回来,“走得最远也是飘零,回到故乡才是家。”“中国永远是你的根。”1991年春,父亲直肠癌恶化。在他生命进入最后时刻,每天睁着几近失明的双眼,摸索着纸笔给李自健写信。那些信写得断断续续,几乎是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有时画一张过去住过的房子草图,有时提及某个交往过的人,有时只有歪歪斜斜的几个字“我儿你要回来”。信共88页,寄给远在异国的李自健。

       李自健曾经给父亲画过不少素描头像,但没有画过油画,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国的前一天,他为父亲写生侧面头像。父亲因为体弱疲惫竟然不一会就完全睡着了。李自健不忍心唤醒,只得搁笔。到美国后凭着对父亲的记忆,改用油彩画完心目中的父亲。这是唯一的一幅关于父亲的油画。后来这幅画在美国加州拉克曼美术馆展出时,主办方选它做了画展的海报,被当地媒体称为“一张充满感情张力的画。”

       父亲去世后30多年来,李自健常常萦绕于心的伤痛是,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确切就14岁时的口出恶言向父亲道过歉。在心里,他无数次说对不起,甚至梦里也说。但真正一字一句地、面对父亲清清楚楚说对不起,好像没有过。他应该正式道歉的。他应该告诉父亲,长大懂得他后,他从心里爱他、敬他、以他为骄傲。但是父亲走了,所有的道歉都只是自己的内心独白和不可触碰的伤痛。

        父亲走后这些年,李自健先是在父亲长眠的山林对面为当地小学建立一座以父亲名字命名的“春生教学楼”。2017年倾所有在湘江边建造一座二万五千平米的美术馆然后捐给湘江新区,2018年毅然放弃美国绿卡,回归中国。这些年来,他自觉秉承父亲坚韧、善良、勤奋、正直的美德,向世间传播正能量。这一切的一切都出自对父亲的爱和敬,出自对父亲所热爱的国家和人民的回报。

       惟愿父亲在天之灵能够感知。

照片中的父亲坚毅果敢

【作者:成小潇】 【编辑: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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