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丨“丑小鸭”进城记（有声）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酒店任总办秘书。接到伯父的电话，老家石头村有人请他帮初中还没毕业的女儿找个工作，有饭吃就行。

　　伯父的话绝非“危言耸听”，石头村是我老家镇上最偏的山村，没什么水田，一年四季吃红薯的日子多于吃米饭的日子。

　　四毛父亲把她送到酒店时，我惊呆了，这是男孩还是女孩？男孩吗？上穿花格子衣服，下系不合时宜的牛仔裤，那是农村人特有的穿法。女孩吗？头发短得比男孩的还短，脸上留有树枝的挂痕。四毛紧紧跟在父亲后面，怯怯地望着我。

　　四毛父亲提着两个蛇皮袋子，一个里面装了几斤洗得干干净净、晒得干燥的花生；另一个里面装着一只活母鸡，脑袋从袋子的剪口处伸了出来。提到宿舍时，母鸡唱起歌来，和晕车父女俩蔫蔫的模样对比鲜明，我哭笑不得。

　　四毛是计划外的结果。上世纪，一些偏远山村传宗接代思想根深蒂固，家徒四壁的“有利”家境，让她父母逃得无怨无悔、无影无踪。一口气连生四千金，“硕果累累”，父母傻眼了，艰苦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再东躲西藏。

　　四姐妹中后三个丫头的名字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烙印，分别叫辞香、拜香、烧香，都是父亲寄予的“厚望”。父亲从生下第二个女儿开始就祈祷：列祖列宗，辞女孩生男孩。到第三个就跪拜了：拜托来个男孩，不要来女孩了。四毛叫烧香，后改名为邵香。想起小品《超生游击队》那段顺口溜：“我叫少林寺，我想上学上不了；我叫吐鲁番，一年四季缺衣穿；我叫海南岛，一天三顿吃不饱。”至今还有人笑她父亲，你家菩萨理解错了，以为你烧香，是要再来一个女孩。

　　四毛入职到我所在酒店的客房部，换上一身淡灰色工服，高高瘦瘦的个子，短短的头发，年幼还没发育的身体，活像一个刚进入庙宇的小尼姑。有一天，客房经理电话找我，说四毛不想干了要回家，在楼上大哭。我赶去，原来四毛受到客人投诉次数太多，经理忍无可忍，狠狠地批评了她。

　　四毛哭诉着：“他们都欺负我。恶心的活，不愿意干就叫我去。上次那个醉酒的客人呕吐了一房间，不是我当班，也要我清洗。重一点的活，少不了我，背布草，我比男孩还背得多。还说我说话不温柔，听不懂客人的普通话，叫男孩捉弄我。我做的事最多，为赶工，客人嫌我床铺铺得不好，马桶里面有头发，遥控放得不是地方。客人一投诉，经理就骂我。事太多了，不想干了，我要回家。”

　　“你想回家就回家啊？你爸爸好不容易把你这个‘草包’甩给我，我想要在‘草包’上蒙层金子，刚刚蒙了层布，怎么能轻易放过你？”我说完，指了指经理房间的布草包。四毛破涕为笑，鼻孔里吹出两个小灯泡。我说：“那正好说明同事喜欢你个性随和，怎么叫欺负呢？把你培养成万金油式的人才，说明你有发展潜力。”

　　我命令她：“赶紧给我做事去。”四毛不是没脾气 ，是不敢耍脾气，没人哄的女孩耍脾气，只会徒增笑料和尴尬，老老实实做事去了。四毛也许天生有湖南人精神：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肯干不计较个人得失，表现算好。

　　在酒店做了几年，四毛告诉我，她应聘上了隔壁市场的灯具推销员，待遇好点，也许前途好点，她想离开酒店，我没反对。

　　不久，四毛找了男朋友，请我参考。我内心不看好那男孩，矮胖的身材，说话慢条斯理，憨态可掬，唯一让我认可的是读了个市场营销的大专。其时，我的婚姻经营得一败涂地，别人说没有成功的经验，我连失败的教训也找不着。她征求，并不是真要我提什么建议，只是尊重我。万一人家争气、今后合拍呢。不好为人师，我没说什么，只说婚姻有时是命中注定。

　　后面我离开芙蓉区，到雨花区生活，忙于自己的事，没管过四毛了。她偶尔给我“电话”一下她的生活状态，比方说打工工资低，想开建材店又没本钱。然后，他们开了水果店，偶尔看到她，风风火火的模样，粗犷的喉咙吆喝着生意，舍得吃苦。他们慢慢积累，早已在长沙买了房子和面包车。

　　我有个兼职在芙蓉区，春节前，专管员通知我去培训个税申报软件，顺便看看四毛。她正骂老公进的水果不太好：“教猪一样都教不好，万世不性急。”她老公趁机向我告状，说四毛经常欺负他，大声说：“干脆离婚。”没想到四毛接过话头，“离就离吧，谁怕谁啊。”战争马上要打响，我后悔来得不是时候。

　　没想到她老公在屁股上擦掉手上的灰尘：“才不离呢，堂客们，懒得理你。”拉开车门，把水果搬上面包车，换水果去了。我说：“四毛你不要把离婚挂在嘴上。”四毛说：“没事，从结婚那天就说起，崽都十多岁了也没离脱。”我说：“女人不能太强势。”四毛说：“你是没看到他犟呢，他犟脾气一来，我马上不敢发声。花配花，柳配柳，烂箢箕配个揸扫把，天生（仙）配，稳当得很。”说完四毛就笑。

　　笑完，四毛又说：“老公人还好，当时，不看穿，不看戴，就看到他人实在，没‘小九九’，只是性憨，刚才不雷急火急骂他去换，放一天，水果变质一点，批发商就不认账了。”她说，“两个人在一起已相互接受，光想改变对方，那不是生活，是战争。”

　　春节后，四毛来我家拜年，告诉我：“哥，邻居开着豪车回家，给父母塞钱，我们开个工具车拉点水果给爹娘。不过，老人们在家闲着，蛮多人来我家串门、扯谈，我爸爸天天和邻居打着哈哈炫耀：需要什么，几个妹子都帮我置好，石头村又偏，没地方花钱，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啊。我爸爸现在清白了，儿女都一样靠得住。”

　　“来长沙前，石头缝里两个作物长得特别好，热天的苦瓜吃不完，冬天的红薯吃得打饱嗝，我还以为世界上除了苦的就是甜的。到长沙二十多年了，哭过也笑过，原来生活五味俱全。我这个丑小鸭没有天鹅那样的想法，幸福起点线低，日子过得蛮惬意。”

　　丑小鸭一路走来，没成为天鹅，或许没有天鹅基因，或许没有天鹅梦想，不过轻松惬意，在她心中就是天鹅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