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亦非：云里千条路

　　胡亦非

　　许慎《说文解字》有言：“路，道也。路人各有适也，故从各。”

　　睁开双眼，黎明的雾霭散去，四野无人。一种本能推着我向前行去，有如晨花在阳光下自然伸展开娇艳欲滴的花瓣，有个声音在内心吟唱：“去寻找你的路。”

　　我朝着光明的地方走去，遇见了第一条路。

　　这条路平坦、宽阔，两旁是一成不变的杂草与野花，脚下土壤松软干燥，连流动的风都染上了一丝缓慢。许许多多的人从我身边经过，踏上了这条路。我目送着他们，远处是屋舍俨然。

　　大多数人面无表情，他们似乎根本不关心这条路通往何方、身边是何景象。他们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移动着，前面的人跟着更前方的人，庸庸碌碌地到达终点，可惜这条路的美好不在于那处。还有的人，对畅行无阻的道路嗤之以鼻，两旁单调的花木使他们厌烦至极。带着一种无缘的傲慢，他们不安于身处的这条路，幻想着更波澜壮阔的征途，但仅有其中的极少数，毅然掉转方向，逃离安逸的襁褓。

　　唯独有一小撮人，离开熙攘的人群。我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们走走停停，并不急于赶往终点。他们睁着最剔透的眼，怀着最玲珑的心，平淡的风光自有他们才体会到的美好。“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我看见一白衣飘飘的雅士，在他人一眼掠过的花树下驻足，笑叹：“疏影横斜水清浅。”不折花枝，仅仅踮脚轻嗅；我看见一满头华发的老者，停步仰天吟哦：“天接云涛连晓雾。”抚掌大笑前行。他们即便混于世俗，却因一颗诗意盎然的心，行出一派美景。

　　我继续走去，与第二条路相遇。

　　明媚的风光陡然消散。前方孤峰如一道闪电单刀直入地、狂野地向着天幕延展开去，路极狭，两边是巨石和悬崖，有鹰发出凌厉的叫声自在地翱翔。我停下四顾。

　　山下围满了抬头仰望之人，跃跃欲试却又望而却步。这无疑是一条危险却令无数人着迷的路。

　　多数攀登者起初雄心壮志，他们将头昂起，仿佛山顶触手可及，有时一步跨上几级阶梯，有时小跑将同行的人挤在身后。过于急迫使他们被脚下碎石所伤、被岩壁上攀附的荆棘所刺，渐渐地放慢了速度，也许畏惧愈来愈大的风险，也许出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优越感，许多人就此止步不前。

　　相反，真正能攀登至顶峰的少数几人，低头审视，仔细丈量每一个落脚点，怀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一步一个脚印。他们是寓言故事中耳聋的青蛙，听不见周围放弃者的怨声载道，不去看几步之遥的万丈深渊，只是一味地前进前进。这样的勇者和智者，将无疑地登上顶峰，彼时他们看见的将不再是断崖峭壁，而是广阔而连绵的风光，一览众山小。

　　独上高山倚绝壁，横断云中也恣意。看云雾之中朦朦胧胧的峰顶，我停下脚步，不由心生迷惘。莫非人仅能踏上两条路，一条平凡宁静的康庄大道，一条寻求横亘天地的险要栈道？在我以为将要无功折返时，第三条路豁然出现于我的面前——

　　看，重岩叠嶂，风吹树摇，横岭与侧峰之间，巨大的方石嵌入泥土——那是万里的长城！看，黄沙翻浪，广袤无垠，沙丘与绿洲之间，人的足迹与骆驼的蹄印交织成锦——纵贯整个大陆！

　　这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大步向前走去，前方迎接我的，是怎样的风光，是怎样的危险，是怎样的疆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一颗诗意的心，单调走成绮丽；“云开巫峡千峰出，路转巴江一字流。”一颗攀登的心，艰险走成风景；“若是真心待于飞，云里千条路！”一颗开拓的心，混沌走成天地。

　　路，在脚下，亦在心里；路，隐于渺茫，成于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