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刃:铁匠老李

  老李只给我们家打过一次铁,我却始终记得他,以及当时的场景,一幕一幕,如在眼前。

  那是分田到户之后吧,村民们下地忙农活的干劲一下子上来了,而从队上分到的犁耙刀斧、锄头铁锹等,不但费力不好使,还影响做农活的效率,自然就要翻新了。

  至于每天过日子离不开的铲勺钩钉,还有菜刀、剪刀等,哪样能缺呢,刚好一并给打制翻新。

  于是,那个冬季,父亲通过亲戚的介绍,找到了南阳镇星子村那边的铁匠李师傅。那时他还年轻得很,似乎刚从部队复员回家。当过兵的他,身高和年龄都与大哥差不多,自然,他们两个人也很投缘。在我的印象中,老李性情开朗,笑声豪放,眼神里有真诚,更多的是精明。

  一般来说,村民们对于手艺人,都有着发自内心的敬重,不论年纪大小,均尊称为师傅,或者依照他的姓,前面加个“老”字。于是,我也就跟着喊他“老李”。

  老李他们干活的器具不多,主要是铁匠炉、铁墩(也称铁砧)、风箱、手锤、大锤,还有不同形制的铁钳和磨石、围裙等。至于打铁的流程,大致包括选料、烧料、锻打、定型、抛钢、淬火、回火、磨砺等。

  似乎眨眼间,我们家与对门老张家共用的堂屋中间,就立起了大铁墩。铁匠炉和风箱也早已安排妥当。除了木炭,还有新买的、火劲够足的精煤,早由大哥、二哥他们筛选出来,随时铲到炉子里,保证里面的炉火烧得旺旺的。

  不同的铁块被扔进炉子里,近旁的风箱呼呼作响,炉内的温度则逐渐升高,据说有八百甚至一千度……眼见着,坚硬的铁块,慢慢地成了泥土一般服帖却通红的软物。

  这个颇为神奇的过程,令人印象深刻,如今我得到的领悟是:所谓的硬和软,从来都是相对的。打铁的过程,其实演绎着热与冷、固态与液态的辩证法,是名副其实的“浴火重生”——冷热都到极致,才能超凡脱俗,并在极热中随意改变形态。

  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当叮……老李他们师徒二人大小锤之极富韵律感的节奏响起,火星四溅。后来学化学才得知,这火星四射的物质是四氧化三铁,落地后呈灰黑色。毫无疑问,在整个打铁过程中,最具视听震撼效果的便是这个锻打过程。

  “小锤带路,大锤定性”。掌小锤的师傅在锻打过程中,右手握小锤,左手握铁钳,凭目测不断翻动铁料……师傅轻敲时,徒弟轻敲;师傅重敲时,徒弟抡圆了胳臂重敲;师傅敲到哪里,徒弟必须跟到哪里;师傅紧敲,徒弟紧跟,一切都是有张有弛,节奏分明。行内有句话,“铁匠没样,越打越像。”是的,需要打制器物之过程与形制都在师傅的心里装着,跑不了的。

  一锤接一锤,老李师徒把对质量的期许与信念当成誓言,砸向铁墩——专注而极富耐心,哪怕这过程十分单调又重复。他们说,打铁最忌讳的是心急,锻打、定型、抛钢、淬火、回火等,每一道工序,都要耐得住寂寞。

  “世上三行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此话道出了打铁的艰辛。我只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老李他们总是挥汗如雨。可以想见,在炎炎夏日,火炉边的他们,肯定更是苦不堪言啊。

  老李讲,锻打带刃的器具都要加钢立刃,用钢的多少、好坏和淬火的程度都决定着器具的优劣和锋利程度。淬火则讲究恰到好处:淬火过度,耗损钢刃;淬火欠缺,则锋刃钝挫。村民们品评刀斧等器物是否锋利,其指标往往是“钢水”好坏——“钢水”好的锋利,耐磨好用;“钢水”差的使用起来就迟钝,经不起磨砺,器具容易卷刃或崩刃,不耐用。

  那一次,老李除了帮我们家打制各类农具,还打了斧头、镰刀和菜刀等。听老李讲,打制一把菜刀大约需要七道工序:下料、灌钢、粘火、锻造、淬火、抢磨和开刃,缺一不可。灌了钢的菜刀用个一二十年,随便的事。现如今,母亲还念叨着说,还是以前老李打的菜刀好用啊——那是当然的,自家请师傅打制的菜刀,往往背宽而面窄,形拙却耐用,关键是刀刃上灌的都是好钢呢。

  老李他们对于自己锻造出的种种作品从不夸耀,他们信奉的是:不要自己夸自己,要把事情做好,让别人夸你。是啊,我觉得只要铁器坚硬耐磨,用起来顺手,村民们与铁匠的关系,就不会是“一锤子买卖”,过几年还会找他。

  没有想到的是,老李后来成为我高中同学清平的大姐夫,这种巧合,也是令人感慨万千——世界真是奇妙啊,人与人之间,绕来绕去,只需三五个回合,便有了某种关联。

【作者:沐刃】 【编辑:黄能】
关键词:铁匠 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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