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平底鞋与高跟鞋

　　午休时间，走廊里已经有病人在排队。两侧的科室都挂着“妇产科”的牌子，看上去一模一样。

　　我不假思索，想随便跟一个队尾，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走廊里没有自然光，但感觉上，就是右队沐浴在阳光下，面孔熠熠生辉；而左队灰蒙蒙地隐在暗影里，眉目不清。右队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左队大半只有自己。右队衣着时髦，笑容轻松，像从墙上的宣传画“健康孕妇”走下来的；而左队，不知何故，一个个穿得土土的，还掩得严严实实。我心里一个劲儿犯嘀咕：都是青年妇女，精神面貌怎么差如此远？再三端详，我看到：右队细高跟有之、松糕凉拖有之，左队却清一色的平底鞋、运动鞋、老妈妈们的绣花鞋……我终于恍然大悟：左队是正常孕检，而右队，是做人流的。

　　为什么右队更光鲜亮丽？无他，化了妆。而左队的孕妇们，是真正的素颜，甚至许多人连护肤品都停用，再年轻貌美，此刻看去都是黄脸婆。我们是黄种人，在这一代与下代相接处，“黄”的本质，贯穿始终。

　　她们耐心等待，各有各的出路：两个诊室是两个柜台，一边管发货，一边管退货。

　　发货的左队，心中怀着喜悦：这是天赐的恩惠。立刻戒绝烟酒，摒弃收腹裤与睫毛膏，逛街时，会不知不觉走进童装店。洗净脂粉，让自己明彻如瓷杯如玻璃器皿，盛装生命的甘醴。她们穿着宽松的长裙大袍，踩着舒适的平底鞋，在大地上是松柏的朴素与坚实，胚胎栖息在任一根枝丫上，都是温暖的巢。

　　退货的右队，也不见得有悲情故事。我的几乎每位已婚女友，都有过至少一次“退货”经历。女人们的聚会上，总能听到感慨：不肯采取措施的自私男人，一碰就中招的倒霉体质……除了她们，右队里还有沉默的少女，垂着眼眉，偶尔向长廊外远远一瞥——那里或许有个男生一边玩手机一边敷衍地等待。

　　总之，这个不被期待的生命，合该惊鸿一瞥。上班族还穿着得体衬衫、高跟鞋，也许，从手术室出来时，虚弱的双腿会在高跟上绊倒。但这，也不过就是现世里一次普通摔跤。高跟鞋是女人的战靴，既然没准备休战，就不必脱下。

　　就诊时间到，两边队伍都开始缓缓向前：进入门里像被吞噬，再被吐出来。有人从左队退出，排到了右队尾，是不小心站错了队，还是左思右想后，下了惨烈的决心？都正常。大部分女人，都曾经站过左队也站过右队，这是并行的队伍。

　　左队，值得祝福；但右队，也绝不能谴责。每个自愿的行为背后，都有多少不得已。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竞选期间，被选民问到流产问题——这几乎是每个总统都会被问到的，稍一答得不合适，就会失去大批选民的欢心——他圆滑地答：相信对每位妇女来说，流产都是艰难的选择。

　　是的，艰难。左队是宿命，右队是原罪。平底鞋与高跟鞋，代表了她们的选择，这是许许多多女性，一生中最直观的“鞋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