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故溪黄稻熟
前不久回乡下,沿着小河走,河边田垄里的稻子熟了,一片金黄,有农人在忙着收割。我就这样信步走着,风中隐约飘来稻子的香,心里格外踏实、安静,有一种回到当年的感觉。
在潺潺的水声里,我想起那个叫钱珝的诗人,他当年看到的也是我眼前这般场景。不同的是,他正站在船头,面对的是沿江两岸的田野,我正走在一条泥巴路上,路边是梦一样延伸的田垄;他遭到了贬谪,从京城里出来,浮游在光化三年(900年)的赣江之上,我半生无成,从小城里出来回到故乡。时空错列,因为水稻这样一种古老的农作物,思绪不受限制地驰骋,轻而易举地跨越了千余年的山水。我又想起他那首《江行无题》:“万木已清霜,江边村事忙。故溪黄稻熟,一夜梦中香。”
《江行无题》是组诗,共一百首,这是其中的第九十八首,是诗人赴抚州司马任途中写的。那时候气候还未回暖,温度比现在低,稻子也熟得迟,所以树叶上结了白霜。太阳还没出来,江风中夹带着寒气,掀起诗人的衣襟。从中书舍人贬为抚州司马,心情自然悒郁的。人一旦春风得意,故乡便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成为他人和自己炫耀的资本,或者证明你的肉身来自那里,只有在落魄的时候,才会真正想起故乡。故乡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既是一个人奋力拼搏的源泉,也是一片可以用来疗伤的土地。诗人一路走来,看到江边忙着收割的景象,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故乡,他知道,这个时候,故乡的稻子已经熟了。钱珝出生于吴兴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祖父就是那个写《省试湘灵鼓瑟》的钱起,名声大得很,被誉为“大历十才子之冠”。那是个民康物阜的地方,苕溪从那块土地上缓缓流过。其实,就算面对水稻,在这个清秋时节,他能够想起的东西还有很多,那座飞满落叶的老宅,那扇晨昏苦读时面对的雕花木窗,窗前那株缤纷的桂花,或者是苕溪上漫天飞舞的蓬茸,而他却偏偏想起了水稻。也许,并不是由此及彼这么简单。
人年纪大些,会慢慢改变对事物的看法。随着老屋荒芜,亲人离散,故乡变得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只有想起水稻的时候,故乡仍是心中一块倔强的凸起,往事又历历浮现在眼前。那些细碎的稻花,那一片片像剑一样举起的叶子,一根根稻穗随意弯出的优雅的弧度,还有那隐隐约约的清香,每一个细节,都是故乡的折痕。稻子的香是带着人格倾向的,说有就有,说无也无,但很多人都相信它有,诗人也相信,于是,一个梦便由此而温暖。
稻子熟了,故乡还在。水稻,是故乡一枚鲜明的标签,它的意义对于北方人而言,就像麦子、大豆与高粱。诗人把笔触落在水稻上,思乡之情从笔端溢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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