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鹏飞：在长沙“陪读”的冬伯伯

　　冬伯伯又来我家“扯闲谈”。冬伯伯是父亲结识的好兄弟，是老家隔壁村的，两家相隔三公里，一个头脑很灵活的人。他孙伢子很会读书，去年九月被省城最好的高中招来了，他在长沙陪读。

　　上世纪80年代，老家那个镇成为生猪转运地。老家虽是湘中丘陵地区，可经济还算好。附近几县的生猪从不同角落用三轮车拖来，在此装上大卡车运往广东。冬伯伯是长途生猪贩运的“开山鼻祖”，最先用木笼装生猪运往广东的人，在当地算得上名人。由于时运不济，长途贩运中出过事故，他没做大。长江后浪推前浪，村民学着他的经验，逐步地改用更好的大卡车和钢铁猪笼，发了大财，有力地拉动了当地经济。很多的村民不仅长了大见识，还在大城市置了房产。

　　冬伯伯还会烧红砖窑，比“砖家”厉害。“砖家”偶尔烧个“铁牛”或者一堆土灰，他不会。我家建房都是他来烧的红砖，他先来看看我家的煤炭燃烧状态，根据煤炭和掺土的比例，计算出多少砖块需要多少煤炭，八九不离十。不过一般的人家请他不动，他不赚这种辛苦钱。他喜欢扯谈，人缘好，对我们生产队的人个个熟悉，好像是自己家门口的人一样。

　　父辈风云叱咤过后，我们这一代开始承担着家庭的重任。冬伯伯的儿子初中毕业后就让他赚钱了。冬伯伯来我家串门时，我父亲劝他，男孩子让他上高中、大学吧。冬伯伯说：“早点赚钱好，现在读书多，不一定赚钱多，好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正好我大专毕业找不到工作，在家收生猪，我躺着中枪，成了反面教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父亲听后默默无言。

　　那时乡里旱涝保收的职业是汽修，长途汽车多，稳妥没风险，他叫儿子学汽修。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他忍心让儿子蹲修车壕沟中。高高瘦瘦的帅哥，很快沦落成一身油衣服，满脸油污，雪白的牙齿笑着和我打招呼。

　　去年来我家时，我问冬伯伯：“你崽还是在搞修理吗？”“早就没搞了，修车红火了十多年，随着生猪长途贩运生意的冷淡，没什么生意了。他比我灵活，哪里赚钱，就搞哪里，现在搞不锈钢冷作，有饭吃。”

　　我母亲接着说：“何止是有饭吃，早就是大老板了。这十多年农村的建房潮一年强过一年，他手艺好，人又和气，生财有道。不然哪有钱来陪读。”母亲这些年偶尔回老家，她比我信息多。听了这些，我突然觉得我成了那个“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武陵人。

　　冬伯伯说：“今年，长沙这所高中在全县招了五个学生，我孙和他一个同学一起招上来的，两个孩子共同租一套房子，每个家庭轮流打一个月的‘招扶’”。

　　冬伯伯的工作就是每天“招扶”两个学生的三餐饭，饭后几个小时，他坐车逛长沙。南到暮云，北到黑麋峰，西到雷锋镇，东到松雅湖，他比我清楚。

　　冬伯伯说：“从小我就喜欢到处走动，上世纪60年代末和你父亲在湘西三线工地上结盟，那时自己吃得饱，可还真没钱寄回家。在外搞副业的，还要向生产队交钱补齐工分。现在政策好，办个老年证，长沙坐车不要钱。”

　　“还有，我很能适应的。这里的水、电、煤气使用，房东告诉一次，我就会用了，其实农村也差不多，家里都有，只是不是天然气的。我全国各地跑过，南腔北调都听得懂，也会说，没语言障碍。”

　　冬伯伯晚上就用手机看电视，用自己的流量不要和房东讲什么好话，自由自在不受约束。要么就溜到湘江风光带，与城里老人一起活动，反正自己还有点积蓄，花点钱也不在乎，俨然成了城里老人。

　　有次早餐后，他把米放在电饭煲上煮饭，就去湘江风光带溜达了，看到下棋，被别人怂恿下了一局，忘记时间了，孙子打电话才反应过来。等他回到家时，小孩们已经吃了点剩菜上课去了。“我还作了检讨的，下不为例。在儿子面前，我是老子，说一不二，在孙子面前我就装孙子，哈哈。”

　　春节过后，又到学生新学期，冬伯伯又来长沙了。他说：“读书硬要来大城市，氛围不一样，我以为只有农民要跳农门，原来城里的人更加注重读书。儿、媳他们忙，我来照顾孙子也蛮好。”

　　我说：“冬伯伯，你以前不是这个说法，我记得你说过，早点赚钱比读书靠得住，现在你的观点完全变了！”

　　冬伯伯说：“和你讲，因人而异。崽不会读书，霸蛮送他上大学，不行啊。我那样说是鼓励他早点赚钱养家，让他看到生活的希望。你伯娘那时和我吵，舍不得儿子做粗活脏活。你知道，我在当地也混得上有点面子，硬要在读书上拿自己的儿子和别人家会读书的儿子比，没必要。我也要面子，那样说是给自己留点面子。”

　　“现在不同了，我孙子会读书，我还是觉得：唯有读书高。作为一个带兵的，碰上好兵，我要带着冲锋，碰上不好的兵，我也要迂回着往前冲，不能投降。和打牌一样，不可能盘盘是好牌，好牌打赢算不上本领，将一手差牌打得不输、少输，甚至有赢，才是你的本领。家里至少要有一个能盘算的人，比方烧红砖窑，煤炭放多了，火候过场帮你烧个铁牛，煤炭放少了，火候不够帮你烧堆土灰。掌握火候的这个人很重要。”

　　“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你说享福那回事，我想都没想，要享福也是他父母去享了，我们一辈子都是付出的命。人的前半生幸福靠父母给，后半生幸福靠儿孙给。趁我还能帮的时候帮一把，我也自得其乐，比在家享受他们的侍候强多了。”冬伯伯春风得意地说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人人都念得精。冬伯伯能把“家经”念得如此从容、游刃有余，令我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