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一面湖水

　　梅溪湖是这座越来越大的城市长出的眼睛，来了或走了的都是惊鸿一瞥，唯独岸边的灯火一日胜过一日的斑斓和炫目。天地辽阔，万物置身其间，绰绰有余，一个人的身后如烟往事和不确切的前程，湖水一样看似袒露无疑，又是怎样的深沉和寥落。

　　湖面是另外一种牧场，放牧着神谕一般的飞鸟和云彩。不管得意几许、落魄几何，且不必对酒当歌，一面湖水在侧，我调集我所有的文字、音乐或色彩，无以穷尽湖水的美学况味。最后，我只好用人世间最浅薄最生动的比喻，一面湖水如镜，映照我苍白无力的庸常生活。我依然不会摒弃对这面湖水的热情，做一个虔诚的临湖行走者、细致的观察者和真实的记录者，感谢它慷慨无私赐予我绵长的福泽，始终保持当初一见如故的初心，探询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走向。

　　几点流萤小。关心粮食和菜蔬，惦记斜阳和流云。亚当·斯密在他的《道德情操论》中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为了什么呢？所有这些贪婪和欲望，所有这些对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难道是为了满足自然的需求？如果是这样，最底层的劳动者的收入也足以满足人的自然需求。那么人类的一切被称为“改善生存状况”的伟大的目的价值何在？

　　夏天柳树的浓荫匝地和冬季的铁画银钩，都在时光有序的更迭里。湖水和与它相依相伴的各种树目睹过我的无数张面孔，或焦虑不安的脸、或烦躁不已的脸，或喜上眉梢的脸。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天生的变脸大师，不用靠精心炼就的技艺，心情和际遇就是最好的通行证，顷刻间可以让我们的脸变幻多端。

　　湖水见过很多的人：极端愚蠢的人、特别聪明的人、懒惰的人、莽撞的人、谦卑的人、善于思考的人、呆板无趣的人、想象力超凡的人、极其敏感的人、知识渊博的人、目光短浅的人、毫无自制易受情绪支配而使坏的人、十分拙劣的术士、胆大妄为的窃贼，以及那些菩萨心肠的好人。赫尔曼·黑塞说：“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会重逢，冰海和尼罗河融合成潮湿的云团。这古老、优美的譬喻使我感到这个时刻的神圣。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我们流浪者回家。 ”被他人注意、被他人关怀，得到他人的同情、赞美和支持，这就是我们想要从一切行为中得到的价值。富有的人忘情于财富，是因为财富能够自然而然地为他吸引世界的目光。湖边跑步的人不少，有男子挥汗如雨，湿透的脊背是另外的一面浅湖。我特别欣赏运动的女子，她们的活泼靓丽给湖边道路以灿烂和青春，更给湖水以言说不尽的热爱和赞美。

　　湖有湖的心事。我们穿行在它身侧，却无法精准地感应湖水的忧伤。很多的摄影者每天在清晨或日暮里，架起相机，拍个不停，但没有几个人真正把镜头对准湖的内心，他们感兴趣的是湖之畔和湖之上。一面湖水只是托举美景的无形之手。在命运齿轮下，每个平凡人背后，都有自己的痛苦、绝望和孤独，也都有值得活下去的意义和坚持。时间从容不迫地前行，生活这块布被剪切得褴褛，慢慢露出它的凌乱，人世间里，能有几人不一地碎布头？

　　我们无可选择地生活在碎片时代，但不能像碎片一样生活。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一代过去，一代又来，湖永远长存。徽章的炫耀，权力的浮华，世间所有的美貌，所有能够获取的财富，都在等待同一个不可避免的时刻。荣誉之路只能通往坟墓。我们无法改变一面湖水，但我们可以依赖于我们所交往的人、我们所阅读的书籍和我们所听到的话，让自己的心境如湖水一般澄澈和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