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长沙的味道

　　草木有草木的味道，鸟兽有鸟兽的味道，人有各自的味道，一个地方也有它独特的味道。

　　北京的味道呢？我想该是槐花的味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闻到股槐香，醇厚沁甜，又有什么抵挡得了槐花的豁达与赤诚？三亚的味道当是椰子的味道，大街小巷的人们手捧一个椰子吸着，有泥土的地方就长着椰子树，一面开花一面结果，生生不息……那么长沙的味道呢？我觉得，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长沙味道。春天该是香樟的味道。长沙樟树极多，黑的树干，绿云般的树冠，独树也能成景。樟树的香气淡雅相宜，恰到好处，既没有先入为主的张扬，也没有无足轻重的卑微。春末，我最喜欢站在樟树底下，捧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任细碎的樟花簌簌落在衣裳上。新发的樟叶也有着淡雅的清香，将整个城市蒙上一层香雾，让人特有精神。

　　那么，初夏的长沙是什么味道呢？我想是柚子花的味道。公园里栽着柚子树，居民门前屋后种着柚子树，乡间更不用说了，山坡上田野里四处都可见柚子树。每年的这个时节，乡村就浸染在一片白色花海之中，花香沁人心脾，如影随形。柚子花如同白色精灵降落人间，散布在山村每个角落。一眼望去，白墙青瓦掩映在翠色的柚林里，点点白色的柚子花镶在嫩绿的芽叶中，鸡鸣声、狗吠声隐隐相闻，仿如置身桃花源里，不知此身何处、今夕何夕。

　　白天，我喜欢独自走在故乡的小路上，一面看花一面拍照。柚子花的清香隔着小溪远远地送过来，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和蜜蜂的歌声。夜晚落起了雨，打在屋檐上滴答滴答响，山村格外静谧。我也舍不得关上窗户——谁忍心将柚子花的芬芳关在窗外呢？柚子花的香比桂花要淡，比玉兰要浓。晴日，天空格外高远湛蓝的时候，柚子花的香比往常更浓烈。它不是突如其来地要熏倒人，而是细雪般挂满了人的衣襟。柚子花细小清爽，如一袭白衫飘然而来的少年，嘴角有着好看的弧度；花瓣厚实拙朴，如着黄布衫背竹篓的山野农妇，手心有粗糙的老茧。夜晚，一阵阵柚子花香若隐若现，飘荡在身边，像轻纱柔柔地裹住我，像薄薄的雾缠绕着我。我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书，细细地去品闻，并与之畅快淋漓地来一场触及心灵的对话。人间四月芳菲尽，在这花开花落间，不必做一树国色天香的牡丹，就做一朵不起眼的柚子花吧，可以在郊野阡陌上肆无忌惮地释放芬芳，自由自在，不在乎得失去留，更不管是否能惊艳他人。

　　我家老屋本来没有柚子树，第一株来自外婆家，在那个神秘莫测的黑麋峰下。那几株柚子树悠闲地赏着春花秋月，慢腾腾地生长，一点也不体谅孩子们的心情。过了好些年，才肯慢条斯理地开花。待到秋末，青色的圆果变得黄澄澄的，母亲才允许我们摘下来。剖开厚厚的皮，满手都是浓烈的香。再撕开雪白的经络，白里透红的柚瓣犹抱琵琶半遮面，像一弯弯羞涩的月牙儿。柚的籽多，每一颗籽都饱满大方，并不因占据了空间而露一丝一毫的怯意。果肉的白是晶莹透剔的白，红则是少女腮边的胭脂红，所以叫红心柚。瓤肉柔软多汁，入口即融，清甜微酸。一面剥一面吃，每次我一个人能吃完一个。

　　柚子皮炕干了扔到火里，浓香满屋。晒干了制成香柚条，温香软玉般，是不可多得的美食。久咳不愈，村人喜欢将柚子连皮带肉用冰糖蒸了，那又酸又苦、又香又甜的味道，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屋的柚子树一年年长大，如今三岁孩童双手才能抱住。我对于老屋的柚子树，一直心怀感恩与怜爱。那段贫穷的时光里，我的学费相当部分来自它们。与此同时，柚子树还将自己的芳香、隐忍与坚强注入我的骨髓。后来，我才知道柚子花可与绿茶相窨而成，制成柚子花茶。据《本草纲目》记载，柚子花有行气、止痛的功效。就那样一朵小小的花，竟有如此丰盈的内涵与高贵的气度。

　　据说，有一个地方有两万多株百年以上的柚子树，一株柚子树能产近500公斤果实。即使树干老了、干枯了，用泥巴敷好，照样能开花挂果。树越老、果实品质越高。若干年后，长沙也定会有许多“上了年纪”的柚子树，我想，到那个时候，长沙将到处都会有柚子花的味道。突然记起奥林匹克之父顾拜旦的话：“一个民族，老当益壮的人多，那个民族一定强；一个民族，未老先衰的人多，那个民族一定弱。”那些安然老去、默默无言的老柚子树啊，隐藏了多少历史与荣光？渐行渐远的光阴里，人们必将不会忘记柚子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