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皮影黄

　　■邓建华

　　皮影黄要拉儿子入伙他的皮影戏班。此时，皮影黄也并不想和老婆散伙。忽然，老婆踩在一个叫“薛平贵”的皮影人上，恨恨地说，你和这些影子菩萨过吧。皮影黄捧起皮影人，泪流满面。所有愧疚，是对不住满架沾尘的皮影人。他一个一个皮影人轻抚，他一个一个轻唤它们的名字，对不起啊伯牙，对不起啊秦琼，对不起啊韩湘子，对不起啊包拯……

　　老婆走了，离开皮影黄，没有再打转。儿子走了，朝皮影黄留下话：爹啊，你实在混不下时，就记得来找我。

　　这些皮影人，有的还是皮影黄的老爹的宝贝。那年，皮影黄的爹拉皮影黄入伙皮影戏班。爹对皮影黄说：“你看村口，像不像只手掌，捧着我们让我们各奔生路。”皮影黄说：“像啊，我们就像干枯河沟里的泥鳅。”爹的箱担里，满满的皮影人静默无声。

　　还愿，成全了望城的皮影。十里八乡，谁家没有过许诺，谁家没有过愿景。一段平安戏，足以慰藉人们忐忑的心灵。来接师傅的理由，更多的是因为还愿。来抢箱担的乡亲，早早报上了他们家戏的戏名。乡村的夜，神秘而寂静。

　　这些皮影人，更多的是皮影黄的杰作。他叹息它们生不逢时。歌舞、影视、网络，让咿咿呀呀的皮影戏腔变得遥远，变得陌生。

　　师兄唱不动了，一身绝活，闲置在一间瓦屋的老年痴呆里。师妹嫁了，摇篮曲催眠着昏昏欲睡的山村。师弟在远处异乡城市的脚手架上，像一只被上下拉扯的皮影人。皮影黄依然守着爹给他的箱担。皮影黄依然做着他的皮影人。皮影黄依然一个一个叫着它们的名字，尽管声音里，有了一点点生疼。

　　你好啊薛刚。你好啊林英。你好啊胡迪。你好啊张古东。

　　皮影黄的家乡，和一条名叫湘江的河流千年相守，那是一串像禾草掩盖下的珍珠一样的古镇群。

　　这些年，皮影黄的家乡望城被新时代的浪花揩拭，湘江古镇群变得光彩照人。皮影黄看着满架的纸影人，说：“我们要出发了，祝你们好运，伙计们!”

　　皮影黄的皮影馆建好了，皮影黄的老爹留下的皮影人忽然唱了主角。皮影黄的戏园子搭好了，皮影黄一人舞动万重兵。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长沙大都市里各式各样的人挤了进来，叽叽喳喳道：“老祖宗原来留着这么好玩的东西啊!”后来，西欧人、韩国人、日本人也来了，他们就想亲眼看看一人能唱一台戏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皮影本从民间来，几个来拜师的泥巴腿子赖着不走了。

　　皮影本是平安戏，消防部门领导从大城市大老远来请代言人。电视里、邮册里、领奖台上，皮影黄仿佛成了李连杰、刘德华、成龙。

　　海边的儿子在网络上、手机上看见了、听见了皮影黄的影像和身影，皮影黄的儿子打电话过来，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皮影黄对海边的儿子说：“外边不好混，记得回来找我。”

　　是的，吹、拉、弹、唱、雕、挫、写、画……十八般武艺要往下传，才不会丢落。

　　新买的演出车好，要有好司机，才不会颠簸。微信平台还要专人打理，才不冷清。口口相传的戏本子要有人整理出来，才不会出错。

　　皮影黄，记得当初为什么出发，珍惜眼前的每一缕阳光。皮影黄，你要打起长沙河西班子最强的腔调，嘹亮寂静已久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