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衣满为患之“汤正好”

　　■汤馨敏

　　冷空气是突然降临的。

　　当不期而至的北风，卷走梧桐最后的叶子，有那么几天，我家乱得就像中世纪的战场。

　　首先要换被子。这活我喜欢，尤其是把旧的床单撤下来，把新的床单铺上去，有一种辞旧迎新妙不可言的感觉。

　　这是小儿科。换季最头疼的，是整理海量衣服。

　　我有四个箱子，放置该季不穿的衣服，箱盖上贴着标签，分别写着“汤大了”“汤小了”“汤正好”“汤不爱”。顾名思义，“汤大了”装的是我觉得有点大的衣服，“汤小了”则是装已经穿不进去但质量不错、舍不得丢弃的衣服，“汤正好”指正合适的衣服，“汤不爱”指随时可以丢弃没有保存价值的衣服。它们的分类，以春天换季时我的心情和体重作为标准——这个标准经常变来变去，所以它们的位置，也经常变来变去。

　　作为一个曾经沉迷于买买买的女人，每年换季，我都要被自己的欲望吓到，并且伤到。

　　衣服很多，真正喜欢的没几件。有一条牛仔裤，直筒，很舒服，十五年了，一直在穿。还有一件毛衣，也是好多年了，紫红色，前面是古铜色的拉链，带个帽子，帽边有一圈同色的毛毛，每年秋冬之交，我都喜欢穿着它窝在沙发里看书。还有一件羊毛大衣，深蓝色，款式极简单，前面贴布绣着两朵深红色的牡丹，应该有十年了吧。

　　冬天的衣物里，使用率超高的，是三个“二百五”。那一年，我偶然看见一件薄袄子，中长款，民国风，前面有盘扣，布料是深浅不一的紫色棉麻，当时就觉得那是我的衣，现在还记得它的价格：249.99元！差一分“二百五”！那年头，这种风格的衣服应该是卖不出去的，所以商家挥泪清仓。我拍了一件。拍完后发现，同款的另外两个颜色，一件深红，一件黑色，都搭配得很有味道，又把那两件拍下来了。这三个“二百五”，我后来越穿越喜欢，竟然一连穿着它们度过了好多个冬天。

　　去年冬，我穿着红色的“二百五”，去沙坪帮朋友选绣品，绣坊的女老板总是盯着我看，后来我要出门了，她终于开口问道：“你的衣服，是手工定制的吧？很贵吧？”我“哦”了一声，快活地走掉了。

　　今年春，在一次聚会上遇到诗人敏华，那天我穿着紫色“二百五”。那是我跟敏华的第一次见面。她后来跟我说：“我一眼就认得你的衣服，是某某牌子的，我当时买了这个面料的另外一款裙子。”怕我不信，她翻了很久的购物记录，硬是翻出那条裙子给我看——这就是女人之间的友谊——就算都是文人，我们之间开始谈论的，也绝对不是什么文学，而是衣服。

　　衣服是女人绕不过去的坎，是女人永不褪色的兴奋剂。记得有次去止间书店听讲座，学者童元方回忆她遥远的大学时代，详细描述了女老师林文月当年的穿着打扮，林老师当时爱穿墨绿色的丝绒长裙，爱戴超细的珍珠项链，阳光从教室的窗户里射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整个人看起来高贵又雅致。过了些年，童元方去了哈佛，再次遇见林老师，此时的林老师经历了人生变故，着装变得简素起来，经常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去给学生上课。

　　心随衣变。一个女人的衣柜里，藏着她最真实的样子。一个女人的着装变迁史，往往也是她的心灵成长史。

　　“汤正好”是一个让我愉快的箱子。每次打开它，都会嘴角上扬，心生欢喜。大约，这就是一个女人遇到对的衣服，正常的反应吧。这种对，不是年轻时脑子一热的刷卡，是经过时光检验后的，反复确认。

　　中年以后，不知不觉，减少了对衣的依赖，同时人也从混沌中慢慢明白，衣只是衣而已，对的衣，不在多，一箱足矣，对的人事，同理。

　　辨识和守护对，需要智慧，拒绝和清理不对，需要力量。就像秋天的这个深夜，我站在另外三个箱子面前，深呼吸，再深呼吸。

　　这些箱子里，藏着我买错的衣，走错的路，做错的决定。藏着我的贪心、我的混乱、我的不甘，我乱七八糟变来变去的品味。

　　我已经意识到，它们是我的缠累。到了该终结它们的时候了。

　　我问我妹要衣服不。我妹断然拒绝。跟每个盛年女子一样，她的衣柜早已衣满为患。

　　于是瞄准我娘。我把那些我穿大了的衣服一件件推销给她。在我的恳求下，这个一辈子没赶过时髦的老太太，试过膝盖上有洞的牛仔裤，穿过粉红色的毛衣，围过豹纹围巾……我娘要是去电视台参加搞笑节目，所有道具都是现成的，估计一登台，就会把观众笑疯。到底是娘啊，比我妹贴心多了，她什么都不嫌弃，给啥要啥，装了一大袋，第二天，全都不见了——她转手就送给了楼里搞卫生的女人。

　　受她的启发，我狠下心来，把“汤不爱”喂进了小区衣物捐赠箱里。

　　至于“汤小了”的那箱，我可舍不得丢，它们姹紫嫣红小巧可爱，是我仅剩的青春物证。我早就做好了打算——留着给女儿桔子穿。

　　我必须承认，这些衣服保留的最初，我压根就没想到桔子，那时她还在襁褓里，那时我对未来盲目乐观，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瘦回去，瘦到九十斤，瘦成一道闪电，瘦回可以穿下这箱衣服的年月。后来，岁月一点点展示它的残酷，吃过的饭，走过的路，变成了身上的脂肪，我不得不承认，这辈子估计再也穿不进S号的衣服了。我开始打桔子的主意。早在前年，我就拿过其中一件，和她的衣服做了比较，发现除了胸围和肩宽大了一点，其他看不出什么问题，当时就给桔子洗脑：“你快点长，妈妈给你留了好多漂亮衣服！”

　　这丫头从小就觊觎我的东西，每当看到我用个漂亮物件，就无限向往地说：“妈妈你以后要留给我！”

　　那天晚上，我郑重其事打开“汤小了”号宝箱，掏出一件棉背心往她身上一套，哈哈，正合适！那天有点冷，她穿着就不肯脱下来，还特地跑到镜子前嘚瑟，一边嘚瑟一边采访我：“妈妈，这衣服你买了多久？它有什么故事？”“起码有15年了，当时我在逛街，看到它在朝我放电，我一冲动就把它买了。你看你妈妈多会买东西，15年了，现在看一点都不过时。”“好温暖，它就像我们家的传家宝！”哎呀，这接盘侠真是太仗义了！我趁热打铁，赶紧把那箱衣服抱进桔子的房间，把箱盖上的标签火速修改成了“桔正好”。

　　蓄谋多年，我终于推销出去了一箱闲置衣服，给桔子。这件事办得可漂亮了。这条渠道的畅通，意味着其他的闲置衣服，还有那些头脑一热时买的首饰，全部找到了下家。以前乱花钱带来的愧疚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我以为全世界的妈妈就我最聪明。昨天看朋友圈，居然发现了一个同类，北京某杂志的张主编，拿出一堆衣服给读中学的女儿试穿，据说她每年都能成功地向女儿推销掉一大堆衣服。我们俩兴奋地总结，把闲置衣服塞给女儿的几大好处：一，女儿不用买衣，省钱；二，物尽其用，环保；三，我们良好的品味和勤俭节约的精神，在传递衣服的同时也薪火相传，有利于亲子关系和家风建设；四，因为在箱子里放了年深月久，传给女儿的这些衣服，自带复古气质，她穿出去绝对不会撞衫，小小年纪衣品独树一帜。

　　接下来的双十一，我要是再乱买东西，我就是“汤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