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别了，江湖

　　■龙文辉

　　退出“江湖”的日子，近了，仿佛听见转身离去的脚步，雄浑、笃定、沉稳，似暮鼓晨钟，敲响在夕阳西下的苍茫时空。蓦然回首，落叶嫣红，阳光飘落身上，尚留点滴余温。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一本退休证堂而皇之地摆在了案上，颜色殷红的外壳，像染了一层暮秋的晚霞。打开来，里面有姓名、出生年月、参加工作时间、身份类别……首页郑重其事地盖了个某机关的大红印章，翻过来，在“光辉形象”旁还戳着一枚钢印，凹凸的印痕，好似跌宕起伏的人生；屈指算来，不长也不短，年方60，刚好一个甲子；工龄整40年，恰如一个人刚刚步入不惑之年。证件没几页，封面、封底都算上，也就那么几张纸，相对于曾经走过路过的那些风景，显得有些身形单瘦。我将退休证揣在左胸口袋里，似要用体温焐热这几张稍显薄凉的纸页……

　　腾出桌椅，让位新人，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很正常。人的一生，有些东西必须舍得，岗位也不例外，总不能老是占着位子不挪窝吧。当然，内心还是有些牵挂和不舍，毕竟，一些老同事，曾经一起栉风沐雨，同舟共济，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感情非同一般。芊芊过往，无需策划，没有台本，一幕幕剧情，如蒙太奇般在脑海里快闪……那些曾经的感动，都是记忆深处一朵清浅的花，在稀松平常的日子和呼呼而过的时光里，即使瞬间绽放，也会留下鲜活的记忆，并温暖彼此的心。

　　今天或者明天，我将作别工作群、业务群……不是潜水，是正儿八经退群。“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闲来无事，我也许会冒泡于文字群、书法群、钓友群……或随笔一二，或信手涂鸦……估摸着，多半时间呆在家，读书看报且喝茶，他日顽童心性起，放胆驱车走天下。倘有余力，适当的时候，或在乡间搭几间茅草屋，约几位红尘故人，一壶浊酒，还酹江月。

　　别了，江湖！江湖上从此不会再有我的身影，不知道有关我的故事还会不会流传？

　　回想我这几十年，似乎总是在坎坷途中迤逦前行。一晃，儿子都快“而立”边沿了，看着老大不小的男子汉，还在婚姻的大门外徘徊，父母难免心里着急。可现如今，想要帮儿子完个婚，无论如何，房子总该弄一套吧。自己买房时房价基本上还算过得去，到了儿子辈，房价坚挺，压力山大，好不容易积攒下来那点可怜巴巴的积蓄，再加上大部分贷款，房子倒是买成了，但也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塞进了“房奴”的行列，虽说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可心头的压力终归难以纾解。自此，先前一觉睡到自然醒的角，渐渐沦落成为睡不安稳踏实的主。夜半时分，忽然醒来，终是想不通，这一生咋就这等出息？好在，妻子生性豁达，劝慰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且勿萦怀！想想也是，凡事不肯为难别人，又何必老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么些年过去，原以为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有望好好放松下了，可年迈的父母各种状况也随之多起来，生活自理能力越来越差。有回父亲刚洗过脚，我帮他剪指甲，他脚抬不起，我带上老花镜，帮他搬起脚来，搁在一张矮凳上，开剪。我说，看来老爸的身体还不错，指甲不仅长得快，光滑亮泽，大体上都没走样，还没有灰指甲。他一边“嗯嗯”地应承着，一边用混沌的眼神望住我两鬓花白的头，然后叹一声：哎，你也开始显老了。我抬眼望向满头银发的老父亲，跟电视里鹦鹉学舌道：老爸，有您在，我哪敢老啊！这话说出口，心里多少有点隐隐的酸楚。是啊，80多岁的老父亲，已然没有了早先的生机和气力，而我，从年龄上看虽还称不上老，但毕竟也到了不敢言勇的年岁，不待人言，揽镜自顾，便发现自己也开始有些老的征象——白发兀自张狂，蛮横地抢占了部分青丝们与生俱来的地盘。

　　说实话，有时候，我也会感到莫名的困倦，不愿多言语，不想面对纷繁热闹的场面，对人情世故表现出麻木不仁，甚至对那些该激动、该生气的事情，都没了表达情绪的心气，整个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弹跳蹦跶的气力，一种无助与无奈的感觉无由地涌上心头。但我不说，独自隐忍以行，男人嘛，一般总是习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其实，心里很清楚，我原本只是内心刚强，而体格却不见得强健的男人，根本没那么坚强。可即便有些力不从心，之于父亲，最起码的良知也会让我横竖放不下。

　　我一直在想，哪天，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捋顺了，也就开心舒坦了。可捋来捋去，牛事未了，马事又来，生活就像一团乱麻，扯不断，理还乱，横直捋不清。光阴，却一如既往地在万丈红尘中往复蹉跎。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我看到夕照余晖洒落门前台阶上，并不觉得如何荒凉。心下暗忖，人生究竟是咋回事？其实，现如今才想明白，还真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清道得明的物事。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桃花源里闲逛，在一棵苍劲的柳树下，竟然与五柳先生不期而遇，相聚甚欢。我俩在树荫下席地而坐，一同喝茶、饮酒、吃肉，畅怀天地，不言尘世幽深，不说羁途风尘，相伴晨光与暮色，赏田园风光，听松涛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