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 | 一曲绝响酬知音

  ■庞洁

  一位教古代文学的老师说,大学生最喜欢纳兰性德,接下来是李白和苏轼。纳兰性德的诗词缠绵悱恻,符合青春期的愁绪,李白和苏轼激情壮阔,几乎没有中国人不喜欢。但王维在年轻人里缺乏认同感,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来很多学生并没有读到他诗中最精粹的部分;二来他成就最高的中晚期诗歌所表达的禅悟与理趣并不是青年人乐于欣赏和理解的。

  我20出头的时候对他也无感,只是近年才喜欢读王维,尤其是受胡松涛老师《辋·王维》的启发,对诗佛王维有了更深的理解。我们都知道王维是少年天才,他少年得志时候的作品,并不是我们熟悉的《终南别业》或《山居秋暝》这种风格,而多是古体乐府,比如《洛阳女儿行》。王维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一切荣耀,然而过早地披上了生命那一袭爬满虱子的华美袍子未尝是件幸事。

  纵观诗歌史,很多诗人终生感慨怀才不遇,他们渴望的终点不过是王维的起点。可是后来, 中年的王维,寄情山水, 表面的仕隐兼得却是在内心两失的情况下实现的,因为他从来不在诗里直接体现内心思绪。晚年的王维也与其神韵淡远的“诗佛”形象不同,安史之乱中他被安禄山挟持至洛阳任伪职,安史之乱后,王维虽得以免罪,但内心极端痛苦,文章中翻来覆去反省自己为何不能自杀殉国, 让人不忍卒读,几乎就是他的忏悔录。明治时代日本僧人释清潭甚至认为王维死于自责。

  王维《辋川集》这组诗几乎每一首都是对立的呈现与消解,诸如有和无、动和静、现在与过去。以第一首《孟城坳》为例,他句末写道“空悲昔人有”,这种“古人”“来者”的叹惋更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但显然,王维的感慨更有哲学高度。王维的新居辋川是武则天的文学侍臣宋之问的宅子,王维营造辋川别业的时候,距离宋之问去世不过三十余年,但王维看到的辋川却是一片衰败。他从宋之问身上看到的是生命悲剧的普遍性,既然古人的“有”如今已成了“无”,那么今人又怎能幻想自己成为时间的例外?王维洞悉了脚下这片园地终究会逝去,所以反而能尽兴地融入此,将日子过出了天长地久的意味。

  王维诗中的清洁之美在《辋川集》中有集中体现,这种美与孟浩然、柳宗元、韦应物、刘长卿等诗人的“洁”有所不同。王诗的清洁之美,从内在思想感情来说,是始终与生命的各种欲望保持着距离;从外在特点来说,主要表现在诗中景物的幽静和明净。这当然和他信奉佛教有关。但我们仔细打量这组诗会发现,他更是用宇宙观来看人世兴废。一旦一个人学会用宇宙观来关照自我,就会很少去执着于情绪的痛苦与快乐。《辋川集》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澄澈明净又生机盎然的作品,胡老师把辋川称为“中国诗谷”我是深深赞同的。

  叶嘉莹先生以及她的老师顾随先生谈到王维的时候,似乎颇有微词。顾随讲“王维的诗具有一种调和之美,无憎恨,也无赞美”,又进一步指出“王诗味长如饮中国茶,清淡而优美,唯不解气”“右臣高处到佛,而坏在无黑白无痛痒”。这和鲁迅先生说的如出一辙,憎与爱是人的两面,不能憎也就不能爱。叶嘉莹谈到她喜欢的几位诗人李商隐、辛稼轩以及近代的王国维,她也坦言“独对摩诘不能深爱,王维缺少真挚的感情力量”。

  这两位先生看待古典诗歌时,更从教化功能,比较重视诗歌对青年人的成长教益。而每个人与诗词共情的能力,无疑也取决于个人经历阅历和性情。胡松涛即挖掘出了王维身上这种真挚的感情力量,《辋·王维》是一本酬知己的作品,这种懂得,是穿越了年代与时空的相遇相知。

  秋日的某天,我们一行人一起再访辋川,我当时就想,摩诘先生若地下有知,他肯定愿意与胡老师把酒论道。因为他看王维的“朋友圈”,更深入地进入王维的诗,仿佛就是王维的密友。

  《辋·王维》有思想深度,有灵光,尤其是那种无以言喻的时空张力和人生况味,是我最喜欢的,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精神和灵魂之远游。叔本华曾经说到:“一个人,要么庸俗,要么孤独。”无疑很多伟大的诗人、哲人,比如王维无疑都选择了后者。

【作者:庞洁】 【编辑:黄能】
关键词: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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