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 墨香

　　■伍月凤

　　去文联报到的第一天，文联史主席刚寒暄几句，就说：“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只见门左侧挂着“殷平书法工作室”，推门进去，办公室内摆着一个大写字台，台上笔墨纸砚书，一应俱全。一个男人正安静地坐在台前写字。

　　“殷大师，认识一下,新来的同事。”史主席走到他身边，介绍说。男人抬起头、搁下笔、站起身，向我微微一笑便是打了招呼，坐下去继续写起来，将有些稀疏的前额对着我。

　　待人咋这么冷？我心里嘀咕。

　　史主席像是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我们走吧，他写字不喜欢人打扰，能一个人从早写到晚，也不爱说话，话都变成了纸上的字了。”

　　熟悉后，发现殷平性情特温和，忍不住开他玩笑。我指着他工作牌上头发浓密的照片，笑问：“什么时候越来越聪明了？”

　　他憨笑一声，指给我看写字台下用坏的半箱毛笔，叹了口气：“报应呢！毛笔都是动物毛发做的，我越用越多，头发就越来越少了。”

　　我听了,笑得肚子疼：“你还挺幽默啊！”

　　“是真的！”殷平没有笑，看我的眼神很认真。我却觉得，殷平是因为常常摸着脑袋琢磨书法，头发才越摸越少的。

　　殷平小时候家贫，为节省纸墨，以练习小楷为主。他的小楷严正肃穆，字虽小间架里有大气势，很受人喜欢。大家都以家里挂上他的墨宝为荣。

　　有人托了朋友、又备上不菲的润笔费，慕名而来，想求一幅《朱子家训》。

　　殷平从柜子里拿出一幅长卷轴，慢慢展开。那人看见，眼睛里立刻闪出欢喜的光。

　　“这幅行吗？” 殷平问。

　　“很好，很好！”那人点头如鸡啄米，连声说。然后，又肯定地说，“写得真好，就像印刷出来的。”

　　“印刷出来的？”殷平又问。

　　“像是印刷出来的。”那人忙讪笑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写得好。”

　　“你走吧。”殷平把装钱的厚信封塞给他。

　　那人奇怪地看着殷平。殷平也不解释，只听 “哗啦——”一声，殷平已将作品一分为二。

　　那人心疼得倒吸一口气，良久，才摇摇头，把润笔费塞回手提包。

　　殷平决定出去游学。有个老乡在江浙一带书法界混得不错，朋友的老板在文博园开着书法拍卖公司。

　　扎着小辫，一身艺术范的朋友看殷平穿着便装，反复叮嘱他：“你是中书协会员，在这里，派头一定要足，牛皮一定要吹。你看，那些省级会员，哪个不是找机会围着老板喝茶、聊天，推销自己？”

　　老乡的处世哲学全被殷平当了耳边风。别人每天写一两小时，聊七八小时，殷平倒好，一个人和尚坐禅一般，能写六七小时。不写字时，就在文博园各个展厅转悠，有时候能在一幅书法作品前站半天。他从不主动和老板套近乎，有几次，老板叫他和大家一起喝茶聊天，他客气地坐到一边，作侧耳倾听状，手指却在自己的大腿上、掌心里，横竖撇捺地划拉着，一言不发。几次之后，老板便不再叫他，老乡看到他，除了摇头便是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不久，中书协举办一个全国性的书法展，公司十几位书法家投了参展作品。等到结果出来，竟只有殷平的作品入了展。听说，有评委看到殷平的作品，拍着双手，连说三声：“好！好！好！” 又赞说，作品用笔精到、典雅俊润，融合钟繇、二王等书法家的笔意，得其意而忘其形，自成一家了。

　　老板对殷平刮目相看，要抬高他书法作品的价格，并对他进行包装。殷平被拉着拍了几个短视频，在几次大型书法展上穿着汉服现场挥毫表演了几次，又在一个电视节目中背了几段准备好的台词。他苦着一张脸，偷偷收拾行囊，不辞而别，又回到家乡的写字台前。

　　老板派了老乡专门来小县城接他回去。老乡骂他：“你个大傻瓜，这么好的又出名又赚钱的机会，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倒偷偷跑了！叫我怎么说你才好？你快跟我回去！”

　　殷平用力摇摇头：“我不去，那地方，太闹，闻不到墨香！”

　　我愣住了，一个专门拍卖书画作品的公司，怎么会没有墨香？不过，我悄悄在心里为殷平回来，点了一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