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专栏 | 到哪座山唱哪首歌

  当年我所在的县文工团有好几个拉小提琴的,刘亦明是其中之一。

  我同他知青时就熟,他在隔壁公社,十公里路,我们时常往对方生产队跑,交流琴艺。我批评他左手小指姿势要改,不能上翘,要弯下来,尽量贴近指板,以便更轻快舒适地按弦。他发现我到了高把位,音准就容易偏差。“是不是音色变化影响了你对音准的判断?”他皱起眉头问我,很严重的样子。我倒是对自己的耳朵自信。

  刘亦明长得好看,宽肩细腰。好几个女知青喜欢他,不为所动。到文工团,好几个女演员喜欢他,不为所动。他埋头练二胡。文工团拉小提琴的都兼二胡,是节目需要。上面鼓励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要一专多能。但放肆练二胡,我看不出必要。

  在文工团,一个团员的地位,全由角色决定。唱李玉和或阿庆嫂,不用说,当然的主角。次一点,能独唱、独舞、独奏,也算不错。这两类人,大家都捧着。其他龙套,就随意了。

  刘亦明的二胡大有长进。团里安排他独奏,准备了《赛马》《三门峡畅想曲》《江河水》等。这种单人节目有好处,可以让整场演出的节奏张弛有度,后台服、化、道有时间准备,演员也从容。我坐在乐队中间,无所事事地望着报幕员退下,刘亦明快步走到舞台中央,鞠躬,坐好,头稍偏,仿佛沉思。台下观众于是肃静,暗暗生出期待来。至此刻,《赛马》的第一个音符才突如其来响起,全场不禁一震。刘亦明然后开始前俯后仰,抄弓的手时而大起大落,时而如触电般急速抖动,脸上表情则更为丰富多彩。他赢得至少两轮掌声。他站起来,连连点头致谢。接着,意外发生了——只见他转动琴轴,取下一根琴弦。现在,他的二胡变成了“一胡”。刘亦明把只剩一根琴弦的琴举起来,分别朝观众席左、右、中再三展示,似乎要强调这一戏剧性变化的真实性。就像街头变戏法的,把一块红布翻来覆去,证明没有藏任何东西,转眼却变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白兔来。台下开始议论纷纷,渐至嘈嘈切切,预感奇迹将至。刘亦明果然开始变兔子。他用一根弦,演奏了才旦卓玛的《北京的金山上》。这支家喻户晓的简单的曲子,因只用一根弦,获得巨大的欢呼。人们甚至随着琴声大喊大唱,舞台上下相互呼应,气氛之热烈前所未有。

  刘亦明反复谢幕。观众意犹未尽。实话说,我对观众失望。他们是县里的干部,街头巷尾的居民,更多的是四乡农民。他们不懂艺术,也并不喜欢音乐,他们主要就是爱热闹。

  经此一役,刘亦明以一根琴弦创造了轰动,他的故事被广泛传播,神乎其神,他的二胡独奏亦定为团里的保留节目之一。等到地区文工团突然点名调他,我还在《克勒最尔小提琴左手技巧》的泥淖中艰难跋涉。走的那天,我踩辆三轮车送他。车上有捆好的棉被、两口帆布箱子。县城到火车站五里路,我们走得很慢。他发达了,我应该高兴,不舍是真的。我们说了许多话,印象最深的是,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胸脯,一字一顿说:到哪座山唱哪首歌。

  这一别,竟是好多年后才得再见。中年的刘亦明变得胖大,但依旧看得出年轻时的英俊,留及肩的长发,显得风流潇洒,像个艺术家。其时他早已调师专音乐系,任副教授,发表学术论文若干,桃李无数,以二胡名。

【作者:宋元】 【编辑:黄能】
关键词:宋元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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