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坡子街南与街北

　　■何红漫

　　长沙的坡子街，与上海城隍庙、南京夫子庙、苏州观前街一起被誉为中国四大小吃名街。我童年时代，坡子街已是长沙非常有名的街道，父母经常带我去坡子街，也常去火宫殿吃各种长沙小吃，可如今回想坡子街最让我思恋的却是街上另外两处地方，街北火宫殿旁的湖南省商业职工医院，还有对面街南的湘江剧院。

　　童年去坡子街北的湖南省商业职工医院，是因父亲单位属商业部门，作为职工子弟，我童年的定点医院就在那里。那时的职工医院应是坡子街上最新也最气派的建筑，医院的门特别大，楼也非常高，在当时坡子街都是低矮陈旧房屋的年代，职工医院犹如鹤立鸡群般矗立在街北，远远就能望见。

　　小时候生病父亲一般让我吃中药，但病情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或化验时，他就会带我去那里抽血、打针，看病的过程是不记得了，但知道去那里是要见血的，因此无比恐惧与抗拒，次次都是被父亲连拖带拽拉过去，再鼻涕眼泪横流被父亲领回家，在商业职工医院留下的都是害怕与疼痛。

　　作为子弟，在职工医院看病是可以记账的，账单会由父亲单位统一结算。因为有着福利性质，医院给每个子弟发了一个厚而毛糙的牛皮封面病历，病历第一页记录着父亲和我的个人信息，右上角还贴了我的一寸照片，照片上非常正式地盖着红印泥公章，但那个公章有一半盖在了我的脸上。当年，特别不喜欢那本又土又丑的病历，还有那上面记录的生病印迹，特别是那个让我成为花脸的公章。可如今每次回想商业职工医院，忆得最多的却是那牛皮纸封面，还有那里面清楚记录的每一次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常去坡子街南边，是因为母亲极爱看戏，当然，母亲也常常带我去，湘江剧院是离家最近的剧院，父母单位离那里也不远，最方便了解剧院的演出剧目和演出时间。

　　湘江剧院给童年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剧院内安装了外面看不到的电子屏幕，它隐藏在舞台前面的两侧，每当戏曲开始，演员唱念的台词就在那里显示出来，没有认字前不知道字幕的重要性，但上学认字后才知道原来听不懂的唱腔和道白，是可以看字幕了解的。

　　当时，我们家一旦要去湘江剧院看戏，母亲一定会帮我梳头扎辫，用平时不让我戴的头饰，将头发弄得漂漂亮亮，然后就张罗我与父亲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当然，这个最好看是母亲的眼光和标准，每次我都想穿上那些有点颜色的衣服，我觉得那才是最好看的，可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说，你穿这些衣服到戏院，台上演员的装束那么鲜艳，你的衣服颜色到那里就被比下去了，你穿素雅一点，这样在那里才会衬得好看。在我看来，母亲对我们去看戏前的准备与穿着，远比过年走亲戚更重要。

　　看戏的日子是我童年特别喜欢的日子，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们衣着色彩是单调的，不是灰白色就是蓝黑色，生活内容也多是无趣的。可在戏院里就不同了，不要说那些姹紫嫣红的戏服、闪着亮光的珠宝、摇曳灵动的流苏让我目不暇接，还有那演员脸上的妆容，每一处都美得让人屏气敛息，童年的我总认为那是奶油画出来的，进到戏院就会放轻自己的呼吸，生怕太重的呼气会吹花那些精致的妆容，戏院里的缤纷色彩填补了我童年时美的缺失。

　　戏开场后，母亲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舞台，她完全沉浸到戏里去了，我和父亲就成了透明人，母亲最爱看旦角的戏，尤其喜欢青衣，她说青衣出场有如李清照诗句“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她爱她们的唱腔，那悠扬、婉转的唱腔让母亲陶醉其中，剧情凄风苦雨时，母亲用兰花指捏着手绢沾去眼角的泪痕，戏里风和日丽时，她轻摇折扇悠然自得，完全融化到角色中了。看戏中，母亲专注欣赏她的戏和角，我却认真地欣赏母亲的神情与动作。

　　和母亲的喜好不同，我爱看的是武生，特别是跑龙套的武生，这些武生可以是官吏升堂的衙役跟随，可以是将帅出征的校尉护卫，也可以是寨主坐堂的喽啰呼拥，每当他们出来剧场瞬间掀起一种高昂气氛，那被绵长唱腔快要催眠入睡的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刻进入到母亲看戏那种状态。

　　而在武生中，我最喜欢看的又是衙役出场，每当“升——堂”响起，伴着激昂的鼓点和威严雄厚的“威——武”声，两排帅气英俊武生整齐地迈着戏步从两边上台，那份英气哪怕隔着硕大的舞台，也远远地吸引着我，现在回想，那应该是我最早追过的“男团”。我对戏曲的喜好，在母亲看来有些不入流，母亲屡次教我如何看演员的戏，可我却依然如故，直到母亲觉得她的这个女儿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最终放弃了事，而我对戏曲的欣赏与喜爱也就停留在那份坚持中了。

　　在坡子街度过的童年时光，有快乐有痛苦，快乐留在了和父母一起看过的《审椅》《十五贯》《生死牌》《谢瑶环》《追鱼记》里，存放在那坡子街南的湘江剧院里，而痛苦则写在了病历本的每一页纸上，尘封在了坡子街北的商业职工医院里，但无论快乐与病痛，那都是父母与我在一起的幸福日子。

　　成年客居他乡，回家乡长沙也去过坡子街，岁月更新，火宫殿等一批老店重新修缮，坡子街已成为热门旅游地，而湖南省商业职工医院已更名为湖南省财贸医院，湘江剧院改称湘江剧场。

　　父母故去后，家乡变故乡，故乡成为了远方，去湘江剧院看戏就成了念想。最近偶然从媒体上得知湘江剧场已成为“湖湘戏剧传统文化基地”，内心感动长沙市政府为人民办了一件大实事，让湘江剧场重新成为文化传承与传播之地，脑海中坡子街童年往事却如电影般重新放映。

　　好想回到故乡，想再走进重又戏韵绕梁的湘江剧场，想再好好逛一逛写满今日幸福生活的坡子街南与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