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那年大雪
■龙文辉
那年雪落下的时候,也是这个时候。一开始,天色暗了下来,阴沉沉的,北风一阵阵刮过来,呼呼作响,人走在路上,脸像被刀子刮一样生疼。到了夜晚,气温骤降,雪像脱缰的野马,放肆地来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场雪下得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覆盖了山川,覆盖了田垄,同样也覆盖了被寒风吹彻的身心。
“好多年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这样说。
早起,雪还在飞,还在舞,她就像一个纯真的小女孩,自顾疯玩着飘舞翻飞的游戏。从窗口望过去,树枝上像是挂满了大朵大朵的棉花,地上仿佛撒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砂糖,发着耀眼的亮光。
有个老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背,站在屋檐下,安静地看着厚厚的积雪,偶尔还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也不知在感叹什么。他就是我的父亲,曾经板直的身体早已经不见了。
我知道,雪天一直是父亲记忆中的痛。那是刚成年时种下的病根,铭心刻骨的痛,始终伴随着父亲的一生。那年春上,也和眼前一样,天降大雪,白茫茫一片。祖父经不起岁月的煎熬,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突然病倒了,没几天工夫,就告别了人世。那年,父亲才21岁,平日里的百事不探的少年,陡然就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看到眼前这场大雪,估计父亲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我知趣地立马收敛起顽童般的意气,站到了父亲身旁。一头白发的老父亲伫立在一片雪光之中,银发和白雪相互映衬,晃住了我的眼神,内心忽然有种气氛凝重的感觉。我说,老爸,进屋歇着吧,外面寒气重。父亲准备进屋,回望一眼铺陈在身边的雪,又慢慢地弯下腰去,伸手抓起一小把,仔细地端详了一会,然后缓缓地抬起头来,久久望住仍在飞雪的茫茫天空。像是在向天发问,又像是在对天祈祷。他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我猜,父亲该不会是又想起了多少年前那场纷飞的大雪,想起了过早离世的祖父了吧。我以为,他心里一定不喜欢雪,他应该会痛恨雪才对。要不是那场无情的漫天大雪,祖父也许就能熬过来,熬到家境好一些,也许就能过上几年好日子,那样,父亲的内心或许会少些懊悔,多点宽慰……就在回转身那一刹那,我突然看到父亲将手里那把雪吃力地捏了好几下,然后,又将那并不算紧实的雪团抛掷在脚下。父亲历经过太多的风雪和磨难,现如今明显地苍老了,似乎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表现喜乐或怨嗔的气力。“待会把门前地坪的雪给铲了!留出条路来。”进门之前父亲撂下这句话,转身进了屋。是啊,天无绝人之路,看这雪下得,都快把门给堵住了。
相对于我们家,雪似乎总不是那么友好。而就在早些年,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也正是在这样的大雪天。我心底忽然又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母亲晚年,病痛缠身,病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十多年的样子,最终夺走她生命的,是糖尿病综合征。
记得母亲从ICU病房出来时,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医生说病人不行了,现在氧气撤了,只留下吊瓶,赶紧上车吧,看能不能剩口气赶到家。到家了,将母亲抬进屋,安顿在平时老人就寝的那张床上。儿孙们围拢过来,大家屏住呼吸,一双双焦灼的眼神一齐投向眼前这个生命垂危的老人。大哥用手把住母亲的脉搏,我仔细关注着她的神情,母亲并没显得很痛苦的样子,只是紧闭着眼睛,呼吸细微,勉强维持着脆弱的生命。她在和身边的儿孙一起,等待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又像是在等待一场庄严肃穆的告别仪式。屋内一片沉寂,静得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大家都不说话,心里都清楚,接下来将是一场人力无法逆转的生离死别。静默中,抬起头说:妈走了!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大脑缺氧,呼吸压抑,腿脚发软,人的气力像是一下被泪水给浇没了。我的魂丢了。
屋子里气息异常沉闷,我将大门打开,看到地上已经铺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有些晃眼。大地披着白衣裳,青山白了头,母亲的仙逝仿佛感动了天地。那个冬天,雪好大,大到毫无顾忌;天好冷,冷透了脊梁骨。
傍晚时分,儿女们围坐在火炉旁,一边守着刚刚去世的母亲,一边听父亲讲述母亲从前的生活点滴。父亲平时话不多,看得出,早些年就已经活到了思维迟缓、记忆不连贯、说话吃力的阶段。奇怪的是,说起老伴来,神志变得清爽了,话语也明显比平常活泛了不少。整个傍晚,直到看见从窗口反射进来的雪白的亮光,他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讲,想起一段讲上一段,似乎并不觉得累,我们兄弟几个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地听,并不感觉厌倦。尤其是母亲的苦难身世深深地触动了我们敏感的神经,那一刻,母子的心又再次紧紧连在了一起。听着听着,须发已显斑白的儿女个个眼里都忽闪着泪花。
那年大雪,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风雨飘摇的家,看到了母亲瘦弱且步履蹒跚的身影。抬眼望向窗外迷茫的夜空,雪花仿佛还在飘……
“有一种远离,是岁月的无常,那是身心的游离和背弃。”心灵深处,呼啸而过的时光里,一些人正行走在另一条河流,追不上,唤不回。而母亲的背影,一如生命之河的源头,一直滋养和温暖尘世儿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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