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长沙老茶馆轶事
■苏秀英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坐茶馆是个贬义词。倘若父母交代去做什么事,子女有些磨磨蹭蹭,便会招致呵斥:“你以为是坐茶馆啊?”在学校,学生上课不专心,老师也会教训:“坐茶馆啊?”
老长沙的茶馆我略知一二。茶馆大多依傍着饭店经营。在我居住地上大垅砚瓦池粮店旁边有一个饭店,早上卖包子、油条、米粉之类的早点,中午晚上就是炒菜正餐了。早上上班上学的早餐结束后,坐茶馆的人就陆陆续续来了。
茶客都是上了一定年纪的老倌子,一进门就靠着窗边的座位坐下来。吃的东西像是约定好的,都是一糖一菜两个包子。吃法也是一样的方式,将两个包子底部咬开一些,然后迅速将糖包子菜包子合拢,用手拍打成一个整体,再慢慢小口小口极有韵味地吃。
服务员会在每个人面前沏一杯浓浓的茶,是湖南人最爱的茉莉花茶。她们手拎大铁壶,滚滚的开水冲进有把的大杯子里,茉莉花的芳香一下就散满茶馆。
据说这些老倌子一坐就是一个上午。茶大约是一角五分一杯,后面就不时给免费续水。他们坐这么久的时间都谈些什么呢?为什么只有老倌子而不会有婆婆子呢?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谜。
带着这些疑问,我终于在一个暑假的日子来到茶馆。买了一碗粉,找一个角落坐下,我以极慢的速度吃,竖着耳朵听他们到底讲些什么。也许是人细不打眼,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存在。
只听有人对其他人大声讲,跟你讲啊,毛家桥的杉木到了,快些去进货啊。 接着又有一个老倌子发言,海伢子的鱼塘明天干塘,要鱼的早些去哦。一时间众人围绕鱼塘的事情谈得热火朝天,一个个摩拳擦掌,口水横流,准备明天去大干一番的景象。
共同关心的话题之后,茶客们两三个人一桌,谈起了各种生意经。从湘潭的莲子、浏阳的板栗、王家垅的玫瑰花到德雅村的猪崽子……好像无所不包,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有两个穿圆领白汗衫的老倌子像是北方人喝酒猜拳一样,用手比划着六、八、三、四的样子,却并不出声。咯是搞么子呢?
回家后我带着疑惑问母亲。虽然从未坐过茶馆,但见多识广的母亲,解答了我的问题。她说他们是打哑谜,其实就是讨价还价。至于为什么没有婆婆子坐茶馆,一是婆婆子是家庭主妇,那个时间要操持家庭琐事,不能去;二是大男子主义占上风,男人觉得自己地位重要,谈生意之类的事不会让婆婆子插手。
这一次侦察给我留的印象,茶馆是长沙老口子的生意集散中心。
想想仍觉意犹未尽,好奇心驱使,我在一个早上又鬼鬼祟祟地来到这个地方。这一次我也学他们买了两个包子,一糖一菜,一样的吃法。不知是咬开的速度不快,还是拍紧的力度不够,我吃得十分狼狈,一点也没有感受到那份惬意。
包子还没吃完,只见茶客们簇拥着一个穿白色府绸衣服,长得高高瘦瘦,一副高深莫测表情的老倌子进来了。待到包子、茶水程序完成后,只听他神秘兮兮地开了口:“报上来啰。”茶客们凝神静气。有人极虔诚地报上年庚生日。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算八字。
他先是默默地沉思,然后不急不慢开了口。
有问婚姻的。他答,若得夫命贵,不得大一岁,若得夫命兴,不得出远门。
问寿数的,只见他闭上眼睛,欲说还休。问者会意地告诉他,只管讲来,本人不在场。他就慢吞吞地念起来:“此命多磨难,三十一小坎,五十一大难……到了六十七,阎王老子请他坐上席。”闻者变容,噤若寒蝉。
听了这些,不由得让我暗暗称奇。茶馆里的这个老倌子,且不说那些父在母先亡之类模棱两可的话,直接就把谜底揭开,我想这大约就是民间传说的高人吧。
算完八字,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出乎我的意外。有人在搓合一桩婚姻事。男的是上大垅路口田木匠的崽,女的是我一个同学的姐姐刘芳。两个人我都见过,男的高长个大,粗喉咙大嗓子,也没有正式工作,在家帮他父亲锯木料打下手。女的就是那种不精致,头发稀乱的,长沙人称垮四大娘的形象。
男女双方委托的茶馆代表居然在这里很快达成共识,技术问题精细到媒礼的多少。半年后,我路过田木匠家时,看见刘芳扎脚勒手在门口洗被褥,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就是旧时长沙坐茶馆的轶事,没有老舍笔下北京茶馆的文化韵味,却也包罗了长沙里手的世态万千。现在的长沙茶室,已经成为品茗的真正所在,装饰文雅,清新脱俗,不过一杯茶品下来,结账时也会让人有心跳的感觉。
别了,长沙的老茶馆!
>>我要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