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乡风乡情乡人
■晓青
四叔在父亲四兄弟中排在末尾。家住长沙县㮾梨韶光社区红光村。
话说㮾梨的“㮾”,无论用什么输入法都打不出这个字。而“㮾”字的由来,有这样一个版本:古时长沙东部地区陆上运输不发达,主要物资靠水上运输。传说此地有若干㮾树、梨树,浓荫匝地,硕大无比。来来往往的艄公渡客多在树下歇息吃饭,由此意生出“㮾”字。随着人流增多,聚集成市,称为㮾梨市。
这里是我祖辈父辈的家园。一个多世纪以来,家族在这里衍生好几支,几百号族人顶着同一个姓氏,在你呼我应屋挨屋的农舍生息,在前坡后坳垄连垄的田间耕种。父亲走出这块土地成为一名青年学子。我们姊妹三人虽没在这里出生,却跟随父母一次次往返。半个多世纪前,我和小两岁的弟弟曾短期寄养在祖父祖母家。一位精精瘦瘦的长者还记得,当年差点失手把襁褓中的我摔到地上。每次聊及这事,如今须发全白的他仍心有余悸。返城那天,我们姐弟分别坐在一对篾制的箩筐里,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系筐的麻绳,探出脑袋四处打量,由四叔一头一个挑着,坐渡船过浏阳河向长沙城区进发。
四叔四婶长居红光村就没挪过窝,这里史上人多田少,一年下来收成微薄,村民的日子自是赶不上近郊的乡镇。无奈,四叔只好从北乡的罗代村捉回几只猪崽,每天铡碎猪草菜叶煮熟碎米红薯,一瓢瓢舀到料槽,巴望把几只乌云盖顶四蹄踏雪的黑猪养大,卖个好价钱。可有几年猪肥肉贱,饲料人工倒贴,大半年白忙活。四叔一年年岁数大了,干脆将田佃给外乡人种,租客就在田里搭个草棚,吃住都在稻田间。
四叔所在的红光村队毗邻韶光电工厂,这家军工企业以军用电子元器件为主打产品。老职工多半操一口普通话,着装得体气质不俗,和当地村民的神态相距甚远。四叔种几畦瓜菜,四婶挑到工厂宿舍区卖,几十年里与厂里职工和家属处得黏熟。
往年去四叔家,走过池塘、上坡,绕着墙角走下坡,便是曲曲弯弯的田埂,金黄的稻田,青青绿绿的菜土,炊烟缭绕的村居。四叔老远看到我们,便从田里或菜地里伸出头,直起腰,拔出脚,把满是泥的手拍拍干净,在半空中交叉挥舞着迎上前来。
今年正月里,给四叔拜年。
一路上,隔老远见到人,四叔都会拱手拜年问候。路旁一户人家,红墙黛瓦木栅栏,一棵杉树浓荫匝地。十足的田园风光。男主也就四十来岁,中等年纪,正和一拨亲友喝茶聊天,惬意得很。其中一女子白皙窈窕,打扮入时,和城里中年小姐姐没两样。四叔刚走近,男主便热情迎上来,递上自家园子里收的橘子,然后返回屋拿一包芙蓉王,硬塞到四叔兜里。这家人来这里安居也就十多年,掌门女主人和四婶一见如故,你来我往走亲了,儿女们便管四婶大姨大姨地叫开了。我们往前走,一辆奔驰迎面驶来,走到四叔跟前立马停下来,帅气的司机摇下车窗给四叔拜年。原来是乡邻老陈家的孙子,也是回老家看老屋。再往前,四叔手里的老人机响个不停。电话那头催得紧,是韶光电工厂几位退休老哥老姐邀约打纸牌,三副扑克牌一起抓,只升级,不计输赢。
什么是乡风民俗,什么叫质朴淳朴,这就是。
前几年武广高铁从这里穿过,四叔和族人的屋子和田土被划在圈内,村民识大体顾大局让了路。几年光景,红光村已夷为平地,再也看不到四叔家宽敞洁净的二层楼房,坡下吴家颇具规模的养猪场,镶金镀银着红泛绿的无边田野。四叔用征收款给儿子买了房和车,也给自己置换了韶光电工厂一套小微宿舍楼。和老宅相比,这屋缩水太多。
眼下正在扩建拓展的是东四路、东五路。已征收的土地,建成了十车道的宽阔马路。四叔领着我往前走,逢人便介绍,这是我城里的侄女,陪她看看老房老地。我笑了,这把年纪还是侄女。年逾八十的四叔说,大侄女比他还长一岁呢,那是大伯的长女,追着他喊叔叔。
直走下坡,看过祖父祖母年前刚被迁居的坟墓旧址,四叔非要送我上车,瞅着眼前已逾八旬身板还算健朗的他,忆起久远的年代,我和弟弟坐在箩筐里,年轻有力的四叔一肩挑两个的情景,感慨不已,泪眼蒙眬。
过去的红光村已经不再,四叔是这里最后一个守望者。不过,消逝的只是村庄,乡风乡情乡人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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