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离骚》读罢总堪伤
晓寒
端午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节日,它一面洋溢着喜庆,另一面又充满了哀伤。
喜庆是民众的,世俗的,而哀伤总是追逐着那些清醒的灵魂,在独立的精神空间里弥漫。从元代文学家舒頔的《小重山·端午》中就明显能看到这一点。“碧艾香蒲处处忙。谁家儿共女,庆端阳。细缠五色臂丝长。空惆怅,谁复吊沅湘。 往事莫论量。千年忠义气,日星光。《离骚》读罢总堪伤。无人解,树转午阴凉。”上一阕着重写合家团圆共度节日的欢乐。一家人忙着采撷艾蒿与蒲草,将五彩的丝线缠在手臂上翩翩起舞。节日对于普罗大众而言,是时间的停顿,身心的释放,平时忙忙碌碌,应对着紧锣密鼓的生活,正好趁这个日子,坐在一起喝一杯酒,聊一聊家常,打量一眼过去,期望更好的未来。除此以外,似乎没剩下别的内容,他们不会去想也不愿去想其中更深层次的意义。正因为这样,在这一阕的末尾,词人笔锋一转,一声叹息,“空惆怅,谁复吊沅湘?”这一转,为整首词开辟了新境界,也为下一阕奠定了情感基调。下阕直抒胸臆,屈子的壮举像日月星辰一样光芒照耀,理当被铭记。然而千年过去,即便这样的悲歌大义,也已逐渐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离骚》读罢,悲伤无人能解,只好躲在树阴下乘凉。这种无奈,就像辛弃疾的“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末尾以景结情,余韵缭绕,落寞与惆怅溢于言表,收到了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效果。让人想起唐人戴叔伦的句子:“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
陈与义的《忆秦娥·五日移舟明山下作》从另一个角度写端午:“鱼龙舞。湘君欲下潇湘浦。潇湘浦。兴亡离合,乱波平楚。 独无尊酒酬端午。移舟来听明山雨。明山雨。白头孤客,洞庭怀古。”这首词是宋高宗建炎三年词人于湖南避难时,在洞庭湖的一条船上写下的,词风峭拔,意境苍凉,抒发了兴亡之慨和报国无门的苦闷,其悲凉有如柳子厚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有一年秋天,我独自坐在汨罗江边,想起这首词,想起那个临水一跃的影子以及雨中端坐在船头的白发词人,内心仍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云淡天阔,青山如岸,空中飘来桂花的香气,枫叶渐渐被秋风染红,江流如一匹丝绸,默不作声地飘向远方。大地安静,那些忠奸的角逐、仰天的长叹还有悲伤愤懑的意绪,都已被时间抹平。人间事,真是一转眼,就落叶纷纷。
有时候,我倒愿意去读一些调子轻松的词,比如苏轼的《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银塘朱槛麹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 好将沉醉酬佳节,十分酒、一分歌。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虽是一首颂扬政绩、寄寓施政思想的词,但上一阙的民情风俗,写得清新淡雅,像泥土一样朴素。银亮的池塘,红色的栏杆,倒映在淡黄的水波里,团团的绿叶托起清新的荷花。用兰叶浸水洗澡,用菖蒲花酿酒喝,天气清明而暖和。这样的画面,这样的仪式感,似曾相识,它把我们带回故乡,带回那些业已逝去的日子。
想起那时过端午节,早几天把箬叶从山上摘回来,和棕叶一起,用开水煮过,浸泡在清水里。等到端午那天,家家户户包粽子,包好后从路边折一些布荆子回来,放在锅里和粽子一起煮,满屋子都是糯米和草木的清香。父亲一早出去,买酒和肉,还有雪白的包子,上面点着一点朱红,像是尚未绽开的梅花。中午,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包子、粽子,喝雄黄酒。外面,阳光倾泄下来,屋边,枇杷金黄,杨梅红透,池塘里荷花吐蕾,菜地里辣椒坠满枝丫,黄瓜大大方方地垂在藤上。那时候,日子缓慢,午后悠长,夕阳从不轻易落下山顶。人们坦诚相见,对生活的热情和期待,成为一举一动的内容。为追寻触手可及的希望,愿意放下一切,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走过一座又一座的桥,去往很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那种仪式感消失无痕,那种追寻希望的迫切也如滚烫的水慢慢冷却。人们穿上隐形的铠甲,在来去如飞的日子里奔忙。有时候,站在高楼里,望着头顶的月光,总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庄子说:“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众生,都是同一样的命运。庄子还说:“同则无好,化则无常。”也是,世间事,最好的状态,就是顺其自然。得闲时,不如再去读一读陆游那首《乙卯重五诗》,面对纷繁的生活,便不至于“到底意难平”:“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旧俗方储药,羸躯亦点丹。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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