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吹牛角

     文 | 晓寒

　　老家叫大兰冲，这名字怎么来的，连我爷爷那辈人都不知道。

　　出了冲就是塅，叫旸谷塅，相隔不蛮远，进山斫柴，出塅购物，两地人时有往来。塅里人背地里称我们为冲里人，这叫法多少有点瞧不起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山里人，不过，从没人计较。

　　冲里人热情好客，特别爱喝酒，男女老少都会喝，只要农事闲下来，酒局不断，不是在喝酒，就是走在喝酒的路上。

　　冲里人喝酒和塅里人不同，除了招待贵客，才用小杯子，不紧不慢地喝，搞出那么点仪式感来。平时习惯用茶杯和饭碗，若碰上久别的亲戚和故旧来访，彼此意气相投，主人一高兴，吃饭时往桌子前一坐，吆喝一声，拿炉碗（客家方言，菜碗）来。女主人听了，赶紧拿来一摞炉碗，每人跟前一个。客人往往会推却，莫这样搞吧？这推却有真心的，主要是怕醉，多数是随口来那么一句，做做样子。主人边筛酒边回话，冇事，搞。接下来在欢声笑语中，把碗互敬，半碗下肚，个个面红耳赤，到高潮时，隔几间屋都能听到扯酒的声音，等到尽兴而散，往往人仰马翻。

　　喝酒也闹出过不少笑话。上屋的桂哥，在亲戚家喝酒到深夜，醉醺醺地往回走，半路上酒劲发作，栽倒在路边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摸着露水打湿的头发，感到莫名其妙，以为自己是梦游。下屋一个叫伏成的小伙子，有次喝了近三斤白酒，烂醉如泥，身子像糯米一样，软塌塌的，四个人抬着，背还是触地。最后只好借了人家的一副楼梯，把他搁在楼梯上抬回了家。类似这样的笑话，经常被人家拿到酒桌上做谈资。

　　冲里人善饮，远近有名。塅里人说，到大兰冲喝酒，千万莫逞强，逞强会吃大亏。确实，塅里人来喝酒的，不乏好手，最后没几个占了面子。有醉了哭着走的，有动不了架着走的、抬着走的，也有趴在地上求饶饭没吃饱就逃之夭夭的。

　　其实这些都不算，最厉害的就是不用杯子，拿酒瓶子直接喝。这种架势，莫不有些吹牛角号的模样，所以，老家人就把这个叫吹牛角。没试过的人可能不当回事，不都是喝酒嘛，只有试过的人才明白，这样喝，得仰着头，酒一个劲往喉咙里灌，一不小心，就会呛得眼泪婆娑，上气不接下气，一般人根本受不了。夸张点说，这种喝法，一瓶酒能喝出两瓶的劲道来。

　　吹牛角至少得一瓶酒的量，没有人吹半瓶就撂下的，这会成为一个笑话。敢大大方方和别人吹牛角的，掰着手指头数，冲里也不到十个人。学哥是一个，他在广西的凭祥当过兵，打过仗，为人豪爽，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是个有棱有角的男人。有一回，塅里一个叫谋哥的战友要和他吹牛角，一决高下。那时，他俩都不到三十，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那天在学哥家吃晚饭，他俩每人手握一个瓶子，说一声，吹，咕噜咕噜各自吹了一半。呼几口气，夹点菜吃了，吹！咕噜几声，瓶子见了底。学哥说，再拿一瓶来，谋哥嗫嚅着，算了，今天到此为止吧。学哥不干，他说，既然要决高低，那就吹。说完，把酒瓶盖子往墙角一甩，仰起脖子吹了一半。谋哥勉强举起瓶子，才灌了几口，酒就从嘴角溢了出来，流到脖子上，衣领打湿了一大块。他咳嗽着放下瓶子，算了，我认输。

　　当晚，谋哥寄宿在学哥家，半夜时分，酒劲上来了，爬起床来唱花鼓戏。他手里拿了条毛巾，跷着兰花指，边舞边唱，一声刘海哥，一声胡大姐。学哥的家人被吵醒后，起来劝他，谋哥，都大半夜了，莫唱了，快睡吧。谋哥正唱得起劲，他挥舞着手，莫吵咯，你们听我唱，“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咯，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哇……”弄得一帮人哭笑不得。

　　第二天起来，学哥说，兄弟，你昨晚的花鼓戏唱得好啊。谋哥一听，脸红得像关公，连连摆手，莫发神经，我唱什么花鼓戏啊，我回到房里就睡了，一夜睡到大天亮。

　　我父亲也是会吹牛角的人，他吹牛角，凭的是勇气，他喝了一辈子的酒，醉的时候多。他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怕什么？未必还会醉死人啊。到了晚年，我们不让他喝白酒，担心醉了弄出什么事来，只让他喝啤酒。他每次拿出一瓶，撬开盖子，直接吹牛角，咕噜几下，三两下一瓶酒就没了。八十多的人了，一天要吹五六瓶，让很多人咋舌。

　　我也有一次吹牛角的经历，唯一的一次。那年我调去一所山村小学教书，那所学校只有两个老师。开学前一天，我去和同事见面。学校没食堂，中午了，没地方吃饭，同事说，喝点酒当饭算了。

　　空腹饮酒，是大忌，既然人家说了，也只好应承。我俩买了瓶高粱白酒、一包花生，坐在一条小河边，没有杯子，只能捡块粉石头在瓶子上画记号，每次一小截，两个人轮流吹牛角，互不推让，一包花生还没吃完，酒瓶子就空了。同事把空瓶子一丢，只听到咕噜咕噜滚走了。他说，不早了，回去吧，明天再来。他比我大了一大截，出于礼节，我让他先走。他站起身跨上单车，没走几步，哐啷一声，连人带车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我上去把他扶起来，问他有事没有，他说，就这点酒，有什么事？是轮子碰到了一块石头，呶，你看。他顺手往路上一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哪有什么石头，连石子的影子都没有。我说，是，就怪那石头。他听了哈哈笑起来，推着车踉踉跄跄地走了。那时我不到二十岁，现在想起来如同昨天，同事那滑稽的样子，仍让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我骑着车一路昏昏沉沉地回到家，要不是年轻，估计也得歇在半路了。我那时才明白，这牛角，真不好吹。

　　如今，都讲养生，冲里人喝酒的也少了，吹牛角已成了一场热闹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