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祖父

　　文 | 朱明先

　　在我灵魂的深处，始终沐浴着一片祥和的云光，那是我对祖父的牵念。祖父离我而去已有二十九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那样清晰，挥之不去。

　　祖父是故乡方圆百里有名的“秀才”，满腹经论，出口成章，而且有一手极佳的毛笔字。所以村里大大小小文化人干的活，非他莫属。无论公私，只要有人找到他，他从不推脱，也不计报酬，总是尽心尽力地把事情做得最好，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年少不更事的我，常听祖父说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实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懂得了这句话的深刻内涵，影响着我去为人处世。

　　1.祖父讲故事

　　儿时的我无忧无虑，大人们在生产队里出工，为生计忙碌，好象与我无关。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纠缠祖父讲故事。祖父讲的故事生动形象，娓娓动听。每当夏日的傍晚，洗完澡，便和弟妹一起把竹床抬到塌里。然后我们几个进行了分工，有的去抬祖父的藤椅，有的去给他拿蒲扇，有的点蚊香。一切准备就绪后，就由我去请祖父“出山”了。每次叫祖父时，多半时间他都在喝酒。我说，“爷爷我们都等不及了，你快点啊”。祖父总是摸着我的头骗我说，“故事都在酒里头，不喝酒哪有故事呢?”我们只得按着急切如火燎的心，不耐烦地等着祖父把酒喝完。祖父爱喝酒，但很有度，从不多喝。等不了多长时间，祖父满身是汗的从屋里走出来。我拿着蒲扇赶紧上前为祖父打扇，并给他倒上一杯凉茶。待祖父坐定后，我们便把耳朵竖起来。“上回讲到哪儿了?”祖父一开口就问，然后喝了一口凉茶。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讲到哪里哪里了。祖父放下杯子，他那宏亮而亲切的声音便扣住了我们的魂。《封神榜》、《三国演义》、《说唐》、《说岳全传》、《西游记》、《水浒传》等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传说，就象现在的电视连续剧一样一集一集从祖父的口中播出。祖父就象一位知识广博、语言诙谐、表情丰富的说书先生，每一个故事情节都被他演绎的出神入化，每一个人物都被他刻划的异常鲜活，每一个细节都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祖父的故事让我如痴如醉。听祖父讲故事，我最害怕的就是他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句话，与犹未尽的我总是希望祖父的故事不停的讲下去。听祖父讲故事，开始时只有我们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慢慢的，周围乘凉的大人也凑了过来。到后来，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附近的男女老少都加了进来。因为我们家住在通往山区的大路边，不时还有赶夜路回家的山里人停下来，听完祖父的一回故事再走。于是祖父成了夏日夜晚故事会的主角，我家前面的塌坪、路边，溪旁都坐满了人，成了故事会的现场。在满天星斗的夏夜，清风吹动枝叶的林涛声、溪流哗哗的流动声、虫儿的叫声、青蛙的和鸣声等天赖之音都淹没在祖父宏亮的声音里。儿时被祖父的故事所吸引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存在，长大后回忆往往为这种意境所陶醉。成家有了电视后。也看过评书名家的说书，总感觉他们都没有祖父的故事说得好，说得真，说得有味。祖父讲故事永远是天下最好的已定格在我心灵深处。祖父把我带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让我经常在梦中和祖父故事里的风云人物、神怪精灵亲近和对话，从祖父讲的故事里我获得了许多知识，受到了不少的教益。从商纣王的残暴到周文王的贤能，从妖魔鬼怪的可憎到孙悟空的神通，从三国风云到梁山好汉，从秦桧的奸妄到岳飞的忠勇，很小的时候我就耳熟能详。在祖父的故事里，我对善恶美丑，是非曲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2.爱看书的祖父

　　祖父最大的嗜好就是看书，一有空书就捧在手上。祖父是生产队的会计，一般下田下地的农活很少沾边，至于家务活有祖母和儿媳们去做，所以祖父看书的时间从来不缺少。有时候他一看就是半天，甚至一天，看得上瘾时，不许人叫他吃饭。往往一家人吃完饭好久了，他才放下书本，饭菜都凉了。祖母为此大为恼火，又不得不为他热饭热菜。稍有怠慢，祖父就宁愿饿着不吃。他的脾气很犟。祖父发脾气不吃饭时，谁劝他都不起作用。只有我盛碗饭偷偷地端给他，他才吃。每次祖父生气时，大人们把给祖父送饭差使就交给我。后来我才知道祖父最疼爱我这个长孙了。祖父看的书都是用毛笔写的直着排的线装书。祖父说，这些书很珍贵。所以，他从不给外人借阅。他自己看书时，因为纸张很薄，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翻页，生怕损坏。破四旧时，祖母把祖父的大量线装书卖给了收费品的人。祖父知道后，大骂祖母。这些书简直是他的命根。他为此伤心了好久，人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现在，我还珍藏着一本祖父遗留下来的一册线装书《万国史记》，这是祖父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纪念。祖父看书时，戴着一副老花镜，摇头晃脑，还拖着长长的音板，古里古怪的。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滑稽好笑。刚刚上学的我对祖父说，“爷爷不是你那么读的，你那叫唱读，老师不许!”祖父笑着说“爷爷这是吟唱，爷爷读书时老师是这样教的”。我大惑不解，满腹疑虑地望着祖父。

　　3.祖父教我读书

　　我很小的时候，祖父便教我读书。《三字经》和《百家姓》是祖父给我的启蒙书籍。年少时，我记忆力很强，生字生词祖父只教一两遍我就能记住。祖父自然很高兴，说我将来是块读书的料。稍大一点，祖父教我读《增广贤文》。祖父说，读好了《增广贤文》就能走遍天下。我便牢牢记住了祖父的话。很快我就能背得《增广贤文》的大部分内容。现在，不少内容我都还记忆犹新：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祖父经常说上句要我对下句：“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我会念时会大声喊出来，好像想让全村人都知道似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又忘了?”祖父还经常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数学题，什么和尚分粥，木桶分油，板凳算腿之类的题目，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反正书上没得，经过我的一番思考，每次我都能得出正确的答案。祖父用趣味性的素材和方式教会了我如何开动脑筋 。读小学时，祖父教我读唐诗宋词。他经常选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李清照等唐宋名家的诗词作品给我，先让我记住内容，然后逐字逐句讲解诗词的含义，教我体会作品意境。他还教我学对对子。他说，学会对对子，才能写好古体诗。一次，他出了一个上联“老先生学少年”。我想了想答道：“小学生读新书”。他说，词性虽然对上了，但不是好对，下联中还要尽量避免同字相对，同时还要有新意，语言要生动。说着祖父自己对了一个下联“丑婆娘养乖儿”。祖父这个工整生动的下联让我终身难忘，受益非浅。祖父还要我多读唐宋名家文章，他特别推崇韩愈的文章，他常说，唐宋文章八大家，韩愈文章数第一，韩愈的《祭鄂鱼文》硇(方言)得死鱼。小时候不明白怎么文章能硇死鱼，缠着祖父问个明白。祖父正儿八经地回答是，似乎还真有其事。在那饿死人的年代，祖父省吃检用，为我买了一本《古文观止》。祖父说,《古文观止》是中国古典散文的精华,多读它,自然能写好文章。现在，当我翻阅此书时，我就想起关于祖父的点点滴滴。

　　4.严厉的祖父

　　祖父对后代的管教极为严厉。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养儿不教如养猪，养女不教如养鱼”。祖父的四个子女除了我父亲因当时社会原因读的书少一点外，其他三个都上了初中以上教育(那时大学停止招生)。小姑年龄只比我大几岁。她读高中时，刚刚恢复高考。因为经常参加体育比赛，文化学习受到了很大影响，她高考落选了。祖父为她交了复读的学费。怕丢面子的她竟偷偷把钱取了回来。祖父知道了，铁青着脸，大发雷庭(生气)，这是我所看见的他生气最厉害的一次。可是，小姑铁了心，就是不去复读，至今她常常追悔没有听祖父的话。祖父要求晚辈规矩做人，不能邪皮拉垮(行为不正)。八十年代初,大姑出嫁到县城，像城里的姑娘一样追赶时尚。一次，她烫了头发，穿着新潮的喇叭裤，高高兴兴回到娘家。祖父看到她的模样，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成何体统，不学好!洋里不洋气，流里不流气，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下次来还这样子，你别进我家门，我没你这洋女儿!”。骂得大姑哭哭啼啼地回去了。行为上，儿孙中谁要是有了祖父认为出格的事，必然遭到他严厉的喝斥。

　　5.放下一生清高的祖父

　　随着家庭联产责任制的推行，生产队大锅饭联盟的解散了。以祖父为户主十四口人的大家庭也分家了，父亲和叔父各自带着自己的子女另立了门户。父亲负担很重，我们兄妹四个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叔父轻一点，只有两个孩子。祖父给父亲和叔父撂下话：不管怎么困难，孩子必须读书!我父母咬着牙没日没夜地劳作，供我们四个子女上学。两个姑姑也相继出嫁了。很少下田劳作的祖父也干起了农活。祖父对父亲和叔父说，“我们两老的生活和田地里的事不要你们管，你们只顾保证孩子们的读书。”当时是祖父快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大好。一生很少沾泥土的他佝偻着身驱在责任田里忙上忙下。驶牛打耙，薅草打药，对祖父而言都是全新的功课。可他居然学会了，虽不很专业。父亲和叔父看不过意，想把重活揽过来，经常遭到倔强祖父的抵制。农闲时，祖父学会了编草鞋，织斗笠蓑衣，做撮箕，然后拿到市场去卖。他放下一生的清高，贩来咸鱼，做起了小生意。最让人奇怪的是爱喝酒的祖父居然把酒也戒了。每回开学时，望着祖父给我的学费和零花钱，我感觉祖父变了，祖父从前从不给我钱的。写到这里，眼框湿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6.爱下棋的祖父

　　祖父爱下象棋，年轻的时候，他的棋技就很高超，本镇无人能敌。祖父的棋风稳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注重防守，进攻平和，擅长绵里藏针,以柔克刚。周围高手常找祖父切磋棋艺，他们往往败在祖父的“太极道”上。祖父也教我下象棋。我还清楚地记得祖父教我的下象棋入门口诀：“车行直路马行斜，象飞田字炮打隔，卒子过河惹不得……”.祖父教我开局布阵之法，中盘搏杀之窍，残局周旋之能。祖父教棋很得法，很快我便能与他对弈，当然他要抛掉双车。他还经常用象棋残局开发我的智力，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他教我“海底打车!”那一招.。我想了半天,终于找到破解之法时,祖父笑了。教我下棋时,祖父还给我讲了象棋中蕴含的许多人生哲理。祖父说，下棋眼光看得越远，胜利才离你越近，不能只顾眼前利益，一般象棋高手看棋总在五步之外。人生也是一样.，做任何事情都要有远见。他还说，象棋开局很重要，开局好，便有三分之一的取胜把握。人一生的青少年时期就如象棋的开局，所以你现在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才会有出息。他还说，下棋不可患得患失，欲得之必先给予之。生活也如是，有所失便有所得，有所得必有所失。他还告诉我下棋要果断，不要犹豫不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结果坐失良机。我的棋技进步很快，喜欢使用当头炮，开局就杀气腾腾，掀起战争风云。祖父说我锋芒毕露，基础不稳，容易吃亏的。他用招数让我记住了这个教训。在后来的工作中，我体会了一次更为惨痛的教训，使我进一步加深了祖父这句话的理解.。

　　7.祖父的一生期盼

　　我考上大学时,祖父异常高兴。在我得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从来没见过醉酒的祖父喝多了。父亲劝他少喝点，怎么也劝不住。他说，先儿考上大学我高兴啊!今天不多喝点，我什么时候喝啊!祖父把一生的期盼都融进了那晚的酒中。从那次后,祖父每天又不离酒了。我在外求学，常常挂念家里的亲人，特别是祖父。在每封家书里，我都劝祖父少喝点酒，多保重身体。祖父总是捎回话说，我身体还硬朗，别耽心，你要趁年轻多学点东西。父亲信上说，祖父上了年纪，什么都不想了，只盼望着你回家。寒暑假回老家，我基本上没到外面去玩，不是陪祖父下棋，喝酒，就是一起聊天，听他谈古论今。我们爷孙俩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父亲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祖父总是一个人默默的喝酒，话也不多了，身体也比原来差了许多。

　　8.祖父的离去

　　九零年七月，我大学毕业，被分到偏远的县二中教书。那年初秋的一个下午，学校传达室的吴伯叫我，说我家里来电话了，我头脑中立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电话那端是父亲哽咽的声音“你爷爷去世了…….”我觉得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呆呆地立在那儿，不知道是怎么放下电话的。赶到家，一幅漆黑的棺木放在堂屋中间，棺盖把我和祖父无情地隔开，我和祖父已是阴阳两个世界的人了。我没有放声大哭，可眼泪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爷爷我恨你，我恨你，你怎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你最疼爱的孙儿见见，就悄悄地走了?爷爷你答应过我的，等我有房子了你跟我住，我要给你养老的，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爷爷你头脑中还有许多美文，你答应过我要我用笔记下来的，你怎么不守信用啊…….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痛，还是哭出声来。祖父因为中风走得太突然了，让家人猝不及防。祖父的墓地是他自己看中的，他说这块地前有水，后靠山，座落应对也不错，是块好风水。每年的春节和清明节,我都要回老家看看祖父,，给他上香，烧纸，陪他说几句话。

　　明年就是祖父去世三十周年，谨以此文来祭奠我最敬爱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