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月性的日子

　　 文 | 李兴国

　　大学毕业任教一年后，我调到了浦沅。二千三百天的工作与生活，留给我太多值得回味的故事。

　　对于浦沅，我只是一个过客;对于我，浦沅是最重要的驿站，我在这里完善了自己人生的角色，由原来单纯的儿子和晚辈角色，多了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多了两份幸福的责任和两份鲜活的快乐。

　　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经意间浮现出来的故事，泛起我年逾大衍的种种回忆。于是我在渐河边找寻、在和同事的茶聊中找寻、在自己的灵魂里找寻。原来浦沅、浦沅人、浦沅事，已经深深烙在了我生命的那一段时空里。

　　到浦沅工作不满一个月就是中秋节。记忆里的中秋节，是难得一见的防油纸里的酥皮月饼，打开包装纸，月饼一层层脱皮，我们三兄弟共吃一个月饼，吃完了月饼芯后轮流啜几口掉落在包装纸上的面皮，最后是各自舔干净手指，看着彼此脸上的面渣，哈哈大笑声里逸出一副满足的神情。

　　第一次在职工食堂的小黑板上看到了苏式月饼、广式月饼，第一次看到了豆沙月饼、五仁月饼、椒盐月饼、鲜肉月饼等，一边用自己的眼睛当师傅多看，一边听着女朋友(现在的爱人)的讲解，终于弄清楚了工厂里不同的中秋味道。尤其是鲜肉月饼，只在中秋节当天卖，闻香排队是一年一度的盛景，作为浦沅子弟的女朋友自豪地说，浦沅月饼的名气打出去了，附近很多单位包括一些政府部门都会开车来买月饼，热闹的场景就是一幅“香饼形如月，十里共分享”的唯美画面。我一边咀嚼着月饼，一边感受着浦沅人的幸福与快乐。

　　浦沅，作为从上海黄浦江内迁到湖南常德的三线企业，自然有很多原本家在黄浦江畔的上海人以及江浙人，随着企业内迁到了常德。那时候的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聪明的浦沅人，用搭建在职工食堂的上海年货会，化解了对黄浦江的思念情结。张袂成帷的热闹场景，在吴方言、北方方言、湘方言的交织里，让本是湖南人尤其是常德人的职工和职工家属开了眼界，吃的、穿的、用的，早早地与上海同步了，当然还包括偶尔的所思所想。年货会在上海商户满载而归中谢幕，但永不谢幕的是浦沅人感恩生活的点点滴滴。

　　浦沅人是用全身心的喜欢去迎接春节的。腊月伊始，全厂干部职工还没有从阳历年底劳动生产竞赛的疲惫中恢复过来，就投入到了阴历年底的春节庆祝活动中。各个生产单位和部门的干部职工，竞相在工厂闭路电视台的“浦沅新闻”里，尽情地展现单位、部门和自己的风采，在最接地气的新闻报道里，看到最多的就是牺牲业余时间、组织活动的热心职工的忙碌身影。

　　领导安排我参加对春联大赛，这是浦沅春节庆祝活动的保留节目。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忽然对自己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水平怀疑起来，满脑袋都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古训，真后悔浪费了在校读书期间的宝贵光阴。加上刚刚进厂不到半年时间，我和队友彼此都不熟悉，忐忑不安竟然对冬月的寒冷浑然不觉。好在多年担任班干部、学生会干部的经验帮助了自己，当评委主任宣布我所在的党群代表队获得冠军的时候，我似乎找到了自己对于集体和团队的存在价值。一场两个小时的比赛下来，我切身地感受到了浦沅人对团队的热爱、对团队成员的尊重。

　　元宵灯谜在小人书上见过，当然也在古典小说里见过。见过和体验是两种不同的意境，一年一度的“浦沅元宵灯会”在职工食堂举行。晚饭后干部职工拖家带口地涌进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的食堂，是不是冲着灯谜的奖品而来我不得而知。当我看到猜中灯谜的职工和家属一脸陶醉的样子时，扑面而来地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愉悦。那场面，要比唐代大诗人张祜先生“三百内人连袖舞，一进天上著词声”的描述，不知热闹多少倍。

　　灯谜不欢迎碰巧，它需要猜谜者具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快速的反应能力，这明显不是我的优势，所以感受热闹、感受快乐就是我参加灯会的主要目的。看到熟悉、不熟悉的同事灿烂如春日般的笑容，似乎比自己猜中灯谜、拿到奖品更为满足。我在这份满足里，体味着浦沅人释放生活热情的智慧。

　　学雷锋纪念日是青年职工们追求进步、净化心灵、提升自我的一个常态活动。生产单位的青年职工利用生产后的边角余料，自己动手制作的铁撮箕、铁质晾衣架、电烤炉等生活必需品，后勤服务单位的青年职工自己动手制作的色香味俱全的湘菜、沪菜和各种特色面点，心灵手巧的女职工、职工家属亲手做的女红艺术品，还有收音机、电视机、自行车、钟表等的维修摊点，布满周末宿舍区主干道两旁，比平常赶集热闹得多：一是因为这些商品和服务是真正的价廉物美，二是这些商品和服务换来的钱，用在帮助家庭困难的职工家属、给幼儿园和小学添置文体器材上。浦沅人，用另外一种方式，让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足够的尊严里。

　　总是很难寻找到妇女半边天的生活事例，譬如生我养我的农村，同样的农活，再能干的妇女的工分总是要低于同样能干的男人。在浦沅，我才真正理解什么是妇女半边天。三八节那天，女人们脱下穿惯了的工作服，精心打扮自己，真正享受属于自己的节日，一台台展示自己智慧的精彩活动，在淙淙流水的伴奏里，开心地响彻在渐河的两岸。披上大红花的三八红旗手，是一家人的骄傲、是一个班组的骄傲、是一个集体的骄傲。女性的光芒不仅照进家庭中、照进生活中，更是照进工作中。作为一名年轻的成员，我被浦沅人平等友好相待的氛围感染着。

　　端午划龙舟是浦沅的传统节目。信心满怀的鼓手击打出的激越鼓点声，好像直接击打在划手们的心房上，应和着渐河两岸高亢的呐喊声，一艘艘龙舟化作劈水的利剑，在两座人行桥间彰显青春的力量。引得张建封先生(唐代诗人)在天堂里掀拳裸袖地吟诵道：“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霓晕。”

　　龙舟赛是我感觉最需要力量、最需要团队协作的运动，五百米左右赛程几乎要耗尽划手的全部力量。如果足够幸运参加决赛，换来的就是划手们赛后的无限满足和几乎人人虚脱。我虚脱过，但我更自豪，因为我用自身的参与，感受着浦沅人拼搏向上的团队力量。

　　浦沅、浦沅人，我将和你相遇的每一天过成了节日。我不知道现在的渐河，是否还记得我当划手时的呐喊声;我不知道现在的渐河水，是否会瞥见我曾经驻足遐思的河岸;我不知道河岸的小草，是否还记得我甜言软语的情话……但我知道，式微渐止的浦沅故事，终究只会盘桓在我们这代人和上代人的记忆里。

　　浦沅与我，每一个曾经的新奇与经历，沉淀成今天生活的参照物。总是喜欢时不时拿出来比较，于是将浦沅和浦沅人的故事，刻在了我灵魂的最深处，没有想到绕开，也没有办法绕开。象依然奔流向北的渐河水，流入沅江、流入洞庭湖、流入长江、汇入大海，在波澜壮阔里，演奏属于自己的生活乐章。

　　回忆浦沅、回忆浦沅人、回忆浦沅故事，要感恩生活赐予的曾经，让自己今天的灵魂常常有了独享的时空。在这个时空里，我为我曾经的浦沅人身份感到自豪。

　　浦沅和浦沅人的品格，正引导我向着云心月性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