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忽的梦
文 | 李兴国
我是个多梦的人,因为梦想与现实从来没有找到结合点,所以一直梦着,在醒与非醒之间彷徨。
孩提时代,蓝天白云下,一汪池塘在小村子的前面,那是我们全生产队的生活之水,大木桶、小木桶挑回家倒进陶土水缸里,用来煮饭烧菜,也用来生津止渴。木制的或者葫芦壳做成的大水瓢,始终在水缸旁边静静地呆着,或者游弋在水缸里,等着熟悉或者陌生的需求者。那个时候喝水是没有讲究的,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家里人还是亲朋戚友,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只要力气够大,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上一大瓢,就着瓢沿低头就喝,喝完还砸咂嘴,很是享受池塘水的清醇与甜美。
每天清晨,奶奶们、妈妈们在池塘边浣衣洗被,扬起的木棒槌发出节奏强劲的起落声,代替闹钟敲醒小村一天的热闹。这边挑水,那边洗衣,我不懂的眼神里充满清澈,将那游动的鱼儿看得清清楚楚。一边追逐着来回游动的鱼儿,一边心里想着池塘能大一点儿吗?别的地方的池塘会比我们这个大吗?梦里看见池塘变大了,很大很大的那种,一望无际。醒来后,眼前只有围湖造田给我家和乡亲们留下的湖心荷塘,荷塘有些远,塘水有些浑浊,于是村民们只好将灌溉渠里的水挑回家备用。梦里的池塘变成了一条现实的、窄窄的水沟,沟水不再甜润与清澈,现实与梦想越走越远。
启蒙读书以后,书包里只有语文、数学课本,就以为世界上的知识就只有语文和数学。慢慢觉得需要学的不应该只是语文和数学,于是去问曾经在城里读过一年高中的父亲,原来还有物理、化学、英语、历史、地理、生理卫生等课程。于是梦里感觉书包变大了,装的书也多了,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接受阳光的滋养,一会儿因为听懂老师的课而窃笑,一会儿因为听不懂老师的课而苦恼。醒来以后,书包没有变大,课本没有增加,自己和弟弟们学杂费是元角分的集合,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清楚父母是如何凑足学杂费的,书包不只是书多了而沉重。梦里的明窗净几变成了现实里的、没有一处门窗是完整的教室,现实与梦想大相径庭。
升入初中,第一次直观地懂得了优胜劣汰,小学的部分同学成不了初中同学,那个时候义务教育还是没有出现的概念,小学毕业没能考上初中的同学,过早地加入农村建设大军的队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说不艰辛是因为稚嫩的身心不知道找谁去诉说。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城乡差别,城里同学的光鲜和我们农村同学补巴连补巴的灰暗,似乎是一条泾渭分明的鸿沟。和城镇的同学交往,农村孩子总是带着一丝胆怯心态,骨子里的不自信,就像是摸象的盲人看不到方向。即使农村孩子的成绩再好,不能顺利中考上、不能顺利高考上,一切都是徒然,依然没有办法和城镇同学同频生活。于是就只好用梦想来填充自己,希望凭借自己的努力,顺利中考上,能考上全县仅有的重点高中最好,最不济也希望考上一个有升学率的高中,因为有的高中常常没有学生考上大学,俗称剃光头。如果真是上了常常剃光头的高中,只不过是徒增家庭的经济负担而已。教育改革让我有幸进入了一个不常常剃光头的高中,梦想在现实面前彻底投降,现实与梦想真不知道还有多远。
进入高中,考虑的第一件事是选择文科或者理科,第二件事是能否顺利通过预考而不提前毕业回家,第三件事才是高考问题。视野开始放大了,清楚地知道高考不是同班的几个同学竞争,而是同省的几十万考生竞争,期末评优评先的纠结全部让位于不知疲倦的学习。在偶尔早睡的夜晚,梦占去了早睡的那些时间,在高低铺上释放自己不好言表的幻想,远方不曾见到过的城市是家乡小镇的简单放大吗?远方不曾见到过的城市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同学之间一般不会相互表达自己的理想,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一是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二是万一过不了高考那座独木桥,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终于走过高考独木桥,成为乡亲们口中跃出农门的一员,可是京城是个什么样子?上海滩是什么样子?省城长沙是个什么样子?在乡亲们羡慕的眼神里,现实与梦想似乎已经没有距离,真的没有距离吗?
人总是用永远不能满足的梦想来刺激自己,我并非异类,自然在梦想的刺激与现实的纠结里小心翼翼地前行。于是继续深造成了进入大学校园的最大梦想,凭着自己混沌的热情,将课堂之余的大部分时间扔进了图书馆。架不住对挣得工资解决当时眼前困难的诱惑,权衡再三,最后的决定算得上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主动放弃,十几本已经发黄甚至纸张有些氧化了的学习笔记,可以见证当年的放弃是一种多么的无奈。只是未曾想到,一个舍弃自我内心的行为,竟然演化为某种际遇格式,在我以后的时光里一次次地格式化我的梦想,于是一个个梦想以各种形式呈现,又以各种形式破灭,当然少不了主动放弃和被迫放弃,只不过被迫放弃的概率实在是高了一些。梦想再次屈服于现实,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无法看清现实与梦想之间的距离。
看到春绿,信心满满;看到夏火,热情高涨;看到秋实,心思沉沉;看到冬藏,决心再航。在岁月的年轮里,我将自己短暂的人生托付,忘记了绿叶的荣枯只是一个四季的轮回,忘记了时间的嘀嗒不会因为没有钟表而停止,忘记了韶华与白首之间的距离只是历史长河的一瞬,忘记了再翠绿的浮萍也只会随波逐流……梦、梦碎、再梦、再梦碎,成为轮回,周而复始地缠绕着我,就像那绿叶的轮回,绿得艳丽,枯得苍凉。然而,我却一直把激情交付给梦想,用笃笃的脚步声叩醒每一个属于自己的黎明,那怕狂风暴雨与黎明一同到来。于是身后留下满地的梦碎声,但我却师心自用般地继续前行,一边碎着,一边梦着,虽然始终看不清现实与梦想之间的距离。
当属于我的岁月开始向老年转化的今天,对镜自窥有些迷惑了,自己的梦想到底是什么?象一峰远征的骆驼,迷失在沙漠;又象一只晚归的工蜂,辨不清蜂箱;还象一个掉队的驴友,找不到同伴。乘正驭己、瑀瑀独行,有些孤独与苍凉的自我评价,不及爱人对我的评价来得精准:屡败屡战。我冁然而笑,一贯忽视年龄的我毕竟还有梦。
握在手里的现实,不管是沉甸甸还是轻飘飘,都会让握者因为实现而满足,或者因为无奈接受而满足。不管是一种什么状态的满足,都无法填塞手指间的缝隙,于是缝隙里流泻出来的不满足就成为新的梦想,驱赶着筑梦者一次次启航。
驽马十驾,也许我终究会找到梦想与现实的结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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