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人参隐喻

　　 文 | 彭光鉴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总是会在国内的武侠小说、电视剧里看到人参的身影，在那些故事里人参总是被形容成一种“起死人而肉白骨”的神奇妙药，似乎在生命垂危时吃一口人参就能起死回生、长命百岁。这些故事使我养成了思维定式，仿佛人参这种超凡脱俗的治疗能效是理所当然就存在的。然而，在最近重读《红楼梦》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了一些问题。

　　在《红楼梦》中，人参的身影也是大量存在的。如第三回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刚见贾母聊起身世，马上就谈到身体不好，需要服用“人参养荣丸”。第十回秦氏的病久治不愈，张太医来诊病，开的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它的主药就是二钱人参。第十二回，贾瑞被凤姐耍了两回，身体每况愈下，各种补药都治不好，代儒到处去求“独参汤”等等。据我观察，对于人参的描述在清代小说中是广泛流行的，对于人参的追求和用参温补的习惯也是一种明清社会的共识。不过，在《红楼梦》中，病态进补的理念与毫无疗效的结果之间却充斥着矛盾。比如前文所提到的“人参养荣丸”，脂砚斋在这味药的下面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批注：“人生自当自养荣卫。”“荣卫”大意就是指自身血气的意思，这其实就是一种以人参隐喻人生的意思了，脂砚斋认为人的一生应该通过自己本身去滋养而不是去借助外物滋补。对此，我们回到《红楼梦》文本中来看，林黛玉最开始孤身投靠之时，性格谨小慎微，受到环境的挤压反而生出了“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气度，而且逐渐萌生出对爱情的渴望，这些其实都违背了《红楼梦》开篇癞头和尚对于林黛玉的劝诫，在这种情况下，林黛玉根本就做不到“自养”，只能通过日常服用“人参养荣丸”来进行养“荣卫”，但实际上这个“人参养荣丸”根本就没办法帮助林黛玉去养“荣卫”，反而日渐消瘦，香消玉殒。反倒是薛宝钗从不服用人参，而且还劝说林黛玉少吃人参，她却可以在府里“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如鱼得水般做到“自养”。一个从不用人参，一个时常以人参滋补，最后结果却是吃人参的人英年早逝，不吃人参的人身体健康，显得非常讽刺。

　　而后我在查阅清代医论的过程中发现，对于人参是否真的有效，清代其实有不少人是持怀疑态度的，甚至很多人认为人参不仅不可治病反而有害。比如康熙对曹寅患疟疾的朱批里就有写到：“南方庸医，每每用补剂，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康熙认为曹寅患疟疾其实是补得太过，反从人参处得的病。乾隆在他的《咏人参》诗里同样也说：“善补补人常受误”。不止是朝廷高层有这种声音，在社会大众眼中，对人参也有类似警惕的声音，如袁枚《子不语》中记载魏梦龙的鬼魂向沈辛田陈述自己的死因时，特地在“人参不可轻服”这些字的旁边画了圈，借助鬼神之说表现人参之类的补药同样会致人死亡的事例。而且在很多清代名医的书里都有过记载，人参的价格在整个清代是在不停地上涨的，甚至有过几年之内人参价格暴涨20倍的情况。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参的药用价值已经远远比不上它的理财价值了，而这对于用药者的心态是有非常大的影响的。从病患家属的角度来说，无论人参是否有用，给家人用极贵的人参，一个是可以展示自己的家庭条件，二个是展示自己的孝顺与重情;从医生的角度来说，给病人开人参既投病人所好，又能规避医患纠纷，毕竟大家都抢着要的昂贵药材就算不能治病又怎么会有害呢?而当社会上用人参的风气愈演愈烈，人参的价格越来越贵，它渐渐地脱离了药用的属性，向着富贵地位的象征靠拢了，如前文所提的贾瑞求“独参汤”，王熙凤的态度就非常明确，“不给那整的，只将渣末泡须凑了几钱”，拥有人参就相当于拥有了权力，贾瑞的“生死”都在凤姐的一句话之间了。

　　总而言之，人参作为一种中药材也并非一无是处。“独参汤”最早记录在《宋史》中：“伤寒坏症，惟独参汤可救之，然其活者十无二三。”由此，我们可知，在人参入药初期，宋医将人参作为一种普通药材对症下药，确实是有治病救人之良效的。然而随着人参产量日渐稀少，明清又开始滥行温补之风，人参渐渐被权贵、商人发现并加以利用，于是逐渐演变成“万能圣药”延续至今。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药，更没有一劳永逸的人生，正如脂砚斋给林黛玉的批语一般“人生自当自养荣卫”。